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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氏家邸的正厅内,一位中年男子正襟踞于坐席上闭目养神。饶是静坐,也藏不住他身上的刚猛之气、赳赳之风。  “是哪个故人要来会老夫呵?!”人未进屋,洪亮的笑声已传进了厅堂。  席上的男子闻声睁开双目,从座上一跃而起:“心见过臧公。多时不见,别来无恙?!”  臧衍大步走到来人跟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脊:“好的很,好的很!今日吹的是什么风,竟然吹来了关中大侠这样的贵客!”二人抚掌大笑。  中年男子说:“前些日从燕地归来,路过蓝山的时候,一时手痒,猎了些獐鹿,今日特给臧公送几只来!区区意思,望公千万不要推辞!”  “贤侄未免太客气了!请,快请坐!”分宾主坐下后,臧衍嘱咐仆从将家里珍藏的蜀荼①煎几壶来请客人品尝。  “嗨!不要那涩口玩意儿,上酒,上酒!”季心豪爽的一摆手。  臧衍一阵大笑,令府丁去取了窖里的陈年佳酿,略一沉思道:“依老夫看,光有美酒还不够,咱们不如移到庭院内架上火具配着你猎得的獐鹿烤着吃,贤侄意下如何?”  “甚好,甚好!”季心此次来拜会臧衍本就揣着心事,对这个建议自然不会反对。在随同主人往庭院去的路上,他环顾左右故意道:“既有烤肉美酒,只我与公两人未免太冷清!公为何不唤我臧大妹子和几个侄儿侄女一并也来?话说,今日怎么不见我妹子和妹夫人影?”  “你的妹子今日去东市了。” 臧衍笑答:“而你妹夫,早些天已经去了齐地。至于几个小的,我已着人让他们好好的整洁一番,再出来拜见你这个长辈。”  故人相见分外亲切。青天白云,秋风瑟瑟,两人在庭院以烤鹿辅酒,相谈甚欢。未几,王信携妻子卢氏并王儿姁、田蚡、田胜来拜见季心。   季心一面说着免了免了一边若有所思的看着几个小辈。  刚坐定,王信与妻子便颇懂事的主动分担了外翁手上的活计,令家丁将烤好的金黄鹿肉切片,盛进搁有精盐的食盘里,分送给季心、臧衍和几个弟妹。  季心熟络的夹起一大块肉脯塞进嘴里,连连称好。突然,他举起漆盏向臧衍道:“臧公,心今日其实是来赔礼请罪的!”  臧衍不明所以:“贤侄有何罪过?”  季心说:“自今年三月起,心就去了诸侯各国游历,居无定所,邮驿不至。几日前归来,才听兄长说起,原来我大侄女娡儿在四月间已嫁入了金家!臧公的长外孙女、臧大妹子的爱女出嫁,我竟然没备贺礼,公说心该不该来请罪?”  臧衍哈哈一笑,连忙摆手:“贤侄太客气了!娡儿出嫁时,你虽未回来,但你兄长已经代为送来了礼金!不一样是你季家的礼?凭我们交情,还说这些见外的话?”  听得这话,季心喷着酒气笑起来。  “今日是叙旧,本就是高兴的事!贤侄可不许败坏了兴致。”臧衍十分豪爽,季心也连连称诺。  两人当下来了个杯来盏还,聊了个天高海阔,喝了个地北天南。不多时,季心借口醉了要去小寐一会儿,臧衍虽然诧异故友今日为何如此不胜酒力,却也笑着令家僮搀扶他去休息。不料醉酒的季心却说不要家僮,指着王信和田蚡说让侄儿们来搀,臧衍于是让两个外孙搀他们的季世伯去卧房。  扶着醉意十分的季心到卧房躺下后,王信与田蚡正要退出,佯醉的季心突然睁眼叫住了他们。  就在关中大侠与王信、田蚡对话的同一时刻,金家新妇王娡正半倚在睡榻上与家里有生产经验的婢子闲聊。虽身形不甚明显,但她此时已有了三月的身孕。  自王娡入金氏门来,上敬翁婆,内奉丈夫,未尝有一丝怠慢,金家对娶得这样的儿媳亦是十分欢喜。在王娡有身后,对她更是呵护有加。不仅饮食上严格按照《胎产书》所说,“食饮必精,酸羹必熟”,葱、姜、兔、羊、鳖、鸡、鸭之类一律忌食,还在平日生活上多有限制,不得去庖厨乱走,不得观赏猕猴,不得单独行动,以及定时服用安胎汤药等等。虽然心里咋舌不已,但即将为人母,王娡也是谨慎又紧张,于是都一一应了下来。  日子缓缓前移,天气渐渐转凉。转眼便是冬十月,新年到来②。  一年一度,又是新旧交替的节庆,上至皇族公卿,下至苍头黔首,都忙活的热闹非常。像长陵的许多人家一样,金家在秋九月便开始着手酿造冬酒。此时王娡的身形已愈发明显,虽说因怀有身孕的缘故,不能参与繁重的活计,但也勉力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比如为家人挑选新衣的料子和纹色。这是她嫁入夫家以来的第一个新年,心情与往年自然略有不同。  到逐除日,长陵各家大门两侧都换上了新桃符,祭祀先祖的食材和盛放食物的各色器具也已准备妥帖。在元正日③鸡鸣时分,家家户户都早早的起身,在庭户前燃放起了爆竹,寓意驱逐邪鬼、祈福家宅平安。之后,人们换上置办的新衣,由家中主事的男丁带领,按照惯例先祭祀了祖先和家神后,这才举行丰盛的家宴。宴席上,大家端起椒柏酒互致新年庆贺,王娡端坐在丈夫金王孙的旁侧,时不时举盏迎合着丈夫,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盈盈的笑容。   而此时,与长陵并不遥远的长安城未央宫中,也在举行着一年一度庆贺新年的盛大仪式。但在汉家天子九重宫阙内举行的新年贺仪,其尊贵威严与声势浩大,是升斗小民们远远不能想象的。  就在整个王朝上下年意还未完全褪去之时,北方边境上的阴霾却如飞蝗般迅速集结,为仍旧沉浸在祥瑞欢喜气氛中的汉王朝笼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  事实证明,臧衍的担心是正确的。经过长期的预谋和精密准备,就在刘恒登基第十四年的这个冬天,老上稽粥单于带领匈奴十四万骑兵悍然向汉朝发动了攻击,其人数之众、攻势之猛是继当年高祖被困白登山后之未有。十四万匈奴骑兵势如破竹,顷刻间攻取了汉朝北地重塞朝冄阝。与以往得手即离去不同,在烧杀民众、劫掠财物后,匈奴人不退反进,沿着六盘山麓凶狠的向东南扑来。  汉北地都尉孙卬在北地失守后,聚拢残存的八千军士,退守至关中西北面最重要的屏障——萧关北面的瓦亭峡,与匈奴骑兵展开死战。在坚守隘口数日后,终因敌我力量过于悬殊,全军将士全部身死殉国。攻破三关口的匈奴人毫不留情的砍下了这些为大汉国土拼死一战的男儿头颅,挑在遍布血痕的弯刀上,口里嗬嗬的吹着马哨。将士们的鲜血染红了瓦亭的青山绿水,奔腾的泾水呜咽着接受了汉家儿郎的忠勇献祭。  就在瓦亭山口的烽燧还冒着滚滚狼烟,阵亡汉军将士甲衣上的血迹尚未干涸时,匈奴人嚣狂的沿着泾水而下,急速攻占了彭阳,随即转道回中,直逼陇西而来。过境之处尽是一派屠戮与烧杀景象,哭绝哀恸之声不绝于耳。至此,老上稽粥单于此次出兵的险恶目的已暴露无遗。  此时,相距彭阳八百里之外的长安城中,汉天子刘恒的雷霆之怒犹如黑云压顶,震慑了整个未央宫。  “不守信义!两面三刀!好杀成性!畜生不如!面对这样穷凶极恶的匈奴人,你们居然还要阻拦朕?!”一向温文宽厚的皇帝怒极的声音在巍峨的未央前殿里嗡嗡作响。纵然当下是滴水成冰的寒冬,座下拜伏的一地群臣,仍然因天子威怒而个个汗流浃背。  自从北地烽燧燃起,第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报抵达天子阙下后,整个汉廷上下都明白此事非同小可。早在秦灭六国以前,萧关便与东边的函谷关、南边的武关、西边的散关一道被称作四大关隘,一直是扼守咽喉的兵家必争之地。其中,萧关更肩负着汉朝政治经济中心——关中北边的天然险关屏障一职。匈奴人这次选择直破萧关而入,等于在汉朝北边撕了一道极其危险的口子,进可直插中原,退可虎视关中,一开始便表明来者不善。  在这个也许事关国家存亡的紧要关头——自皇帝以下,迄今已是数日未合眼。在之前的军事会议上,汉朝已确定在外围,封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甯侯魏遫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分别往上郡、北地、陇西增派兵力,正面迎接匈奴;同时,在后方,拜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两位将军,统率千乘战车和总共十万骑兵、步兵,驻军渭河以北,守卫帝都安全。汉朝立国以来,由于武将手握军权,加之各部叛乱频繁,故将军一职一直是个敏感的非常置职务,只在有军事行动时临时增设,行动完结后释回兵权,将军之号也随之收回。而这次皇帝不仅一口气封拜了五位将军,还亲临即将开拔的大军军中誓师,与众将士申教令、饮烈酒,并赐军中官吏士卒无数金帛。从今上的这些举动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陛下这次是铁了心要与匈奴一战了。  然而,在北去的三路大军即将开拔前夕,天子再度召集部分重臣和将军在未央前殿召开秘密朝议,向毫无准备的众臣表示将御驾亲征。此言一出,群臣愕然,随即以丞相张苍为首,御史大夫冯敬、中卫周舍、廷尉申屠嘉以及拜为车骑将军的郎中令张武等均激烈反对,众人跪伏一地,都请求天子收回成命。  “陛下,并非老臣刻意阻挡!”丞相张苍矍铄的声音斩钉截铁:“陛下顺天命,承大统,位列九五之尊,身系江山社稷,一举一动皆是国之大事,牵动天下万民!如今各路人马、辎重、粮草均已拣选完毕,战事自有将军们操劳,何苦以身涉险置万民福祉于不顾?知命者不立岩墙之下,还请陛下三思!”  丞相起头后,不少臣工纷纷附和,苦口婆心劝谏他们的陛下。无奈平日从善如流的刘恒,这次任凭群臣说到口干舌燥,依然不改初衷。后来听的怒了,直接起身罢朝而去。这在他十多年的理政生涯中,还是首次。  皇太子刘启也参加了这次私密廷议,在听到父亲准备亲征后,刘启并未像群臣一样即时予以反对,而是静静听取各方所言。直到天子怒而离席,他也只是皱紧眉头未表一语。现在皇帝拂袖而去,群龙无首,方才起便在注意太子神情的老丞相,便向他这边转来。  相互问礼后,张苍也不兜圈子,单刀直入的开口:“陛下准备亲征一事,太子可有什么想法?”  “孤并非有什么好想法,只是在想如何劝阻县官。”  听闻此言,张苍心里松了口气,叹然道:“可太子也看到,陛下方才态度坚决,任凭我等百般劝阻,依旧不为所动啊!”   刘启默然的点点头,眉头深锁。  于朝政上沉浮多年的老丞相眼皮开阖,迅速在他脸上瞄了一眼,突然开口道:“老臣有一想法,不知当不当言。”  “丞相请说。”  “苍等身为臣子,不管如何规劝,始终只能站在臣子的立场。而太子乃陛下至亲骨肉,深得县官信赖与喜爱,臣斗胆,太子可否亲去规劝陛下回心转意?陛下安康乃我汉室社稷之福,亦是太后、皇后与太子之福啊!”  刘启看了这个耄耋老人一眼。  丞相张苍,是个无所不观、无所不通之人,尤其精于音律、历算方面。对这位在秦朝时便官至御史、后来归服高祖、辅佐几代汉皇的开国老臣,至少面上,皇太子从来不会怠慢。他即刻表示丞相所言极是,只是,有一事仍在盘桓。  “何事?!”张苍知道他在卖关子。  刘启抬手,正色道:“欲县官打消亲征之意,恐怕还需丞相来做这件事。”话语一软,又补充道:“在孤看来,也就丞相这般忠直重臣,方能放心交付。”  “太子尽管开口,老臣愿效犬马之劳。”张苍倒是爽快。  既然人家都如此表态了……刘启满意的点点头,这下胜券又多了一分。多年父子相处下来,他再清楚不过,在众人眼里仁厚温雅的阿翁,绝不乏刚烈决绝的一面。如今单凭自己恐怕无法完全说服他改变主意,但是若百官众臣搬来那位,这事便有七分可成。  刘启沉下声音:“那就烦劳丞相去东宫一趟,务必将太后请到!”  聪明人间无需多说什么,张苍顿时了然,心领神会而去。    注①:荼,即茶。汉时还没有“茶”这个字。  注②:西汉武帝太初元年前,以冬季十月为新年,至汉武帝刘彻太初改制后才以正月为新年。  注③:元正日,顾名思义,新年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