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2 / 2)贾平凹经典小说集(套装共4册)首页

锵哩哐,锵哩哐,哐,哐。亡人过了奈何桥,阴间阳间路两条。

锵哩哐,锵哩哐,哐,哐。日子过得这么的好,你为什么死得这样早?!

夜郎“扑哧”笑了一下,怕人发觉,忙低头将柳棍在纸灰上一戳,没想火“嘭”地腾上来,红红的纸灰落了一身一头,烧没烧着,却把眼窝迷了。这当儿,院门口有人一透一透,一粒小石子就打着了坐在条凳上的康炳,康炳回头看看,两人打一阵手语,康炳就过来小声对夜郎说:“人找哩。”夜郎说:“谁个?”康炳说:“这么晚了还能是谁?”夜郎抬头看了,颜铭半个脸在门缝处,正冲他笑。低头说道:“可不敢胡说,人家是正经主儿。”出来拉颜铭走到门外灯影处。原来颜铭租居的房子就在对面街上,白日里请了气功师为祝一鹤治病,天黑了招待人家在前边素菜店里吃饭,听得戏班在这里开鬼路,气功师提出要见见夜郎,颜铭就来了。夜郎问:“效果怎么样?”颜铭说:“气功师发功,总问祝老有感觉没,祝老口不能说,只摇头,我看也是不行的。”夜郎说:“敢情是个混混客?大医院都治不了,气功有什么用?你总不听我的!”颜铭说:“气功是老传统的,他说包给他了,病多重的人他都治好了的。”夜郎说:“西医推,中医吹,老传统的那些门道,秉性里没有不吹大话!”啪!在脸上打了一下,手往光亮处展展,上边一个稀烂的蚊子,用指头弹了。颜铭就说:“不管怎样,人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还是去打个照面的好。”夜郎不去。颜铭说:“你硬是不去,那也罢了……还有个事不知该不该对你说你要生气,我就不说了。”夜郎说:“已经是死猪了还怕烫水?”颜铭说:“宫长兴着人送来十元钱,说是你未领的午餐补助费……这不是要恶心人吗?你不会生气吧?”夜郎说:“我肚子疼。”颜铭立即紧张了,说:“都怪我多了嘴!哪儿疼的?你嘘嘘气,夜郎,嘘嘘气或许就好了。”慌手慌脚地竟来给他揉。夜郎也不推辞,甚至还挺了挺肚子,那只手就匀着在肚上揉,三揉两不揉的,就碰着了一根硬东西,吓了一跳,说:“你有的?!”夜郎笑着,小声说:“我也只有它啦!”颜铭举了拳头就在夜郎的胸上捶,说:“你坏蛋!你骗子!你真会骗我!”用手去打了一下,低低骂句“流氓”,却说:“你不生气我好高兴的……你倒有这兴劲儿?”夜郎说:“你不是要让我高兴吗?”颜铭说:“你要高兴,你是要高兴的!”夜郎一下子将她搂起来,唇咬开了唇,两人都静下来,鼻孔和鼻孔出着粗气。“嘭”的一声,院墙里腾起一团火来,一定是谁用柳棍戳翻一下焚烧的纸,灿烂的礼花般的灰屑从墙里飞飘过来,颜铭急把身子躲在夜郎腋下,但灰屑落下来再无光亮,颜铭睁着惊恐的眼,浑身打了一个哆嗦。开路歌唱完了,一段一段的孝歌在鼓乐中又唱,夜郎说:“别怕,没什么可怕的。”的确没什么可怕的,颜铭说:“你去吧,你快去吧……你要真需要我,戏班的事完了,你到我那儿去……我得到饭店呀。”说毕,一边理着头发,一边就匆匆走了。

夜郎仰头看了一会儿夜,回到院中,孝歌还在唱着,他们已经不是在为亡人而悲哀放声,幽而深地吟唱似乎心身坠入了艺术的境界,一边绕着圈子整齐地踏了节奏,脸面生动,唱得有板有眼,委婉幽美。敲碗的差事康炳在那里替了,歪头给他一个很奇怪的笑,夜郎心虚,掉过眼去,将那颜铭给他的十元钱卷了烟卷,到屋里灵桌上的蜡烛上对火。丑老脚静静地仰睡在桌后灵床上,遮在头上的一张麻纸不知怎么揭开了半边,露着似笑的青脸,半合半张的嘴里含着一枚铜钱。亡人就在眼前,死却离夜郎那么遥远,想着刚才的细节,瞬间里却觉得迷失了,迷失了时间,也迷失了所在。夜郎,夜郎。康炳把青瓷碗和竹棍儿往他怀里塞,他接住了,机械地也加入了唱孝歌的队列,而叼着的十元钱烟卷呛得他流下了泪。

没完没了的孝歌从盘古一路唱下来,数尽了明君圣主的功德和奸雄盗首的罪孽,丑老脚的家属做好了一大锅的羊腥汤面片,才唱到了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满院里人蹲着立着都在吃饭,夜郎趁机出来,过了马路,匆匆往颜铭住处走来。发廊的两个妹子合租了一间小屋,恰恰是那一位今日回了娘家,颜铭新换了一袭玉色团花软旗袍,却在一个电炉上面煎鱼哩。夜郎站在那一挂竹帘前,痴痴地看了一会儿美而妙的身形,默不作声地包起了那一张废报纸上剖宰的鱼翅鱼鳞,去撂到垃圾堆,又到街口的小店里买了一瓶酒来。

坐在了床沿上,一边吃酒,一边嘬鱼,两人都有些神情醺醺。颜铭用筷子夹了鱼眼珠,能补脑明目的,白而圆的一颗,要夜郎吃,夜郎没有用碟子接,凑过嘴来,吃下了鱼目,人目却波水汪汪。倏忽,一只手将颜铭的腰一拨,腰却如安了轴儿一般,上半身子就侧过来。一时手脚都乱了,颜铭还要说:“别,别……”一个舌头能说的,有两个舌头在一起了,唔哇得什么也说不清,筷子还在手里拿着,后来就压在了身下边,有一根便折断了。夜郎咬着舌根,迫不及待地解旗袍纽门,老式的纽门解不开,一枚已扯坏。颜铭站起来自己脱,脖脸通红,便说:“不许看,不许看嘛!”夜郎低了头,但立即仄眼瞧见了那么颀长的身子,他从未见过这般好的身架儿,立即有了见着林中如鹿的小兽的感觉,牙齿就又咬了舌根,汪出满口的水来,颜铭却“咯噔”扯了电灯开关绳儿。

黑暗里,夜郎已经钻进了被单,颜铭还在屋角处用水洗涤,消消停停好大一会儿,才一靠近床,夜郎就拉了过去。夜郎竭尽其能,已不顾了一切,颜铭却“嘘”了一声,两人都静下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响动,扑棱的一声是屋后窗外的银杏树上,栖着了一只雀。夜郎说:“我不管的,地震了我也不管!”就又手脚忙乱开来,嘴里还要再说什么,颜铭忙把枕巾拉下来垫在身下,一只手就捂了夜郎的口。夜郎去把那捂口的手指噙住了,欢乐异常。他意识里他也是一只小雀了,小雀欢乐的是有了新筑的巢,小雀钻进巢去,又探出巢来,钻进去,探出来,进去,出来,进出进出。床就如酒席上击鼓传花喝酒一般地响,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突然地停住了,床声安静了。那小雀是钻进了巢里再不出来,是小雀屙在了巢里了吗?颜铭先是怎么也放不开,心里紧张,不停地挣扎着身子,拿手在下边探着,她叫喊着疼痛。在夜郎停下来要开灯看时,她却又搂紧了夜郎,开始了昏昏迷迷的哼唧。直等到夜郎滚在一旁大声地喘气,那结实的身体一下子软得如了蛋柿。她轻轻地替他拉盖了被单,说:“你好好睡吧。”自己起来将身下的枕巾取出来,窸窸窣窣地放到床下去,重新睡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只想到世事的奇妙:两个人的世界说大是那么样的大,说小,又是这么的小,小到了如一枚杏?

五更时分,夜郎被颜铭捂住了口鼻而憋醒过来,才知道了自己的鼾声太大。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一个人竟能如此坦然,使颜铭又爱又恨。她告诉他,她失眠啦,从不熟悉守候的人却呆呆地守候了一个男人,这守候怕要从此开始,而家的概念也就是一个人在守候着一个人吗?夜郎迷迷瞪瞪地只是笑着,伸了四肢在床上打挺,把骨骨节节中的乏困逼出来,他不愿意去想丑老脚家的丧事如何,瞧着桌面上那一条骨翅完整的鱼说:“我就是那条鱼了!”颜铭说:“那我哩,那我哩?”羞嗔着用枕巾捂了他的口,坐到镜前涂搽脸油,抹粉底,匀胭脂,描眉修口女人把脸当作了画布,什么颜料都用上去了。妆好了,回过头来,问:“好看不?”夜郎说:“城里开了化妆品店,街上就流行丑女人了!”

颜铭说:“我是不敢素面朝天的。女人嘛,是要哄的,别人都说我长得像外国人,你却没说过一句好听的话。”夜郎说:“哪用得着别人哄,化妆还不是女人自己哄自己?说你像外国人,谁说的?”颜铭说:“蓝梦时装表演团的老板说的。我原本想到时候再告诉你,让你吃一惊的,可我哪里又能守住秘密!你听不?”夜郎说:“莫非你要当模特了?!”颜铭说:“你知道啦?阿蝉告诉你啦?阿蝉嘴长,叮咛不让说的偏就说了!”夜郎说:“什么阿蝉?”颜铭说:“那老板到发廊吹头,他就看上我啦,问我去不去蓝梦?我当然想去的!他就让我先到模特训练班去学习,我已经去学了一个礼拜了!”夜郎真的高兴了,说:“我思谋着你是当模特的坯子,真的就要当模特了?!你走走,让我瞧瞧!”颜铭果真走了几下台步,喜得夜郎从床上下来又要搂抱,颜铭按他在床上,说:“你乖乖睡好,不要起得早了让外人撞着,九点十点了起来谁也不注意的。我得去训练班了,祝老那里有阿蝉,是我从劳务市场雇的,你得空去看看吧。”嫣然一笑,走出去了,却又返回来,悄声说:“床下那块毛巾,你不要动的,我回来了洗。”才重重地拉闭了门。

夜郎歪头又睡下去,又是一觉,醒来满窗阳光。穿衣起来,一夜间长成了一个丈夫。他在墙上的日历牌上寻查着这个日子,就想起颜铭不让他动的那块毛巾。毛巾是那时垫在床上的,从床下的盆里拉出来,红红的染了一片。夜郎并没有把毛巾放回盆里,却用报纸包了要带走,这是一个男人的得意之作,更是一个纯真处女的证明,他将要在他那个借居的大杂院里当院晾出,宣布在这个城市里,他什么也没有了,但他拥有了爱情一切都肮脏了,而他的女人是干净的!夜郎包裹毛巾的时候,甚至低了头去闻了一下,偏就在这瞬间,发现了血迹并不像是血!心中疑惑,忙在屋里寻找,便于靠墙处的床腿后发现了残留有红颜料水的鱼的尿泡,脑子里立即想起颜铭睡前偏不开灯,且消消停停才上床来的细节,知道是颜铭在欺骗了他,以鱼尿泡灌红水塞在身上充处女的。大失所望,极度悲哀,夜郎把毛巾和鱼尿泡丢在床上,灰沓沓离开了小屋。

夜郎重新走回丑老脚的家,院外停放着一辆系着黑纱的车,院子里跪满了人,在为将去火化的丑老脚焚纸、奠酒,做最后一次的告别。夜郎膝盖一软也跪下去,身旁的南丁山才说了一句“你到哪儿去了?”他就哇地哭起来,一时控制不住,鼻涕眼泪全都下来了。丑老脚的老伴过来拉他,说:“孩子,别太伤心,他已经是死了的人了,哭也哭不活的,你伤了身子倒让大娘不安哩!”夜郎却还是哭声不止。众人将尸体抬上了车,戏班人送着去火葬场,夜郎也要去,老太太硬让人把他拉住,怕他再去火葬场伤心过度,一边叮咛着家人烧些姜汤给他喝下好生休息,一边抹了眼泪感叹老头子不亏背了一世人皮,众心是秤,九泉下灵魂也能安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