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阴沉了三四天,除夕清晨时,在厚厚的云层里憋了很久的雪,终于落了下来。
这一落便是一发不可收拾,最初只是稀稀拉拉,夹着雨,还没落地就已先化去。但不多久,便如同一块块雪团在天上飞,白天过后,更是映得整片夜色都仿佛苍茫了起来。
严沉月走进临春园的时候,路上扫雪的两名僮儿正裹着压满雪的棉衣,像两团挪动的雪人,凑在一块儿压低着嗓门眉飞色舞聊着天。
说的是城北的事情。
城北的碾儿胡同,今儿黄昏时便特别热闹,因为清晨开始的这一场雪,冻死了好些人。
碾儿胡同是京城最出名的三教九流之地。天南海北各色人等聚集此处,多是些穷的赌的嫖娼的,人多且杂,脏乱不堪。平日就时不时能见到一两个醉汉或者流浪的拾荒者横尸街口,现如今,突然天降暴雪,一天内温度的骤降猝不及防,因此冻死多人,倒也并不奇怪。
只是那些死人一个个神不知鬼不觉被开膛破肚,挖去了五脏六腑,这就不能不叫人感到奇怪和可怕了。
听说已惊动了官府,派了不少公差过去,也不知会查出些什么来。
说的人自是说得津津乐道,一副可惜了没能在现场亲眼见到的模样,而一墙之隔,小孩的笑闹声伴着花炮的此起彼伏,欢天喜地,又仿佛这两个僮儿所说的,并非是发生在同一座城市眼皮子底下的现实,而就仅仅只是个茶余饭后,找乐子的故事而已。
聊了几句后,其中一人忽地想起了什么,话音再次压了压低,神秘兮兮道:“这倒让我想起,前阵子听说天牢里抬出不少尸体,那血腥味和腐臭味,隔着半条街都能闻到。”
“不是官府的人辟谣了么?说是库房里的鱼肉存放不当,发臭了。”
“那种话你也信?”
“不然呢?除非瘟疫,不然怎么会死那么多人?”
“我听说啊……”刚说到这儿,猛听见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走近,两人对视一眼,未完的话语戛然而止。随即匆匆扭头朝后看去,一眼瞧见严沉月从他俩身后经过,忙把笤帚放到一边,恭恭敬敬招呼了声:“二爷。”
严沉月目光淡淡,也不知刚才的说笑都听进了多少,视线从这两人低垂的眉眼处一扫而过:“事情都做完了?大冷天的在外头这么说说闹闹,是嫌今晚的事情还不够多?”
说罢,没再理会两人脸上红了又白的神色,兀自解着水貂披肩上的丝带,在守门仆人的躬身引领下,径直踏入临春园张灯结彩的花厅内。
除夕夜,严家上下平时分散住在各处的男女老少,难得齐全地集中在临春园。
偌大的花厅内摆着三桌酒席,因等着开席,一圈儿摆的都是冷菜,红红绿绿,衬着各色花灯,颜色煞是热闹。屋里的人也挺热闹,彼此平素住得远,没要紧事不太常见面,难得过年在一张桌上聚聚,自是要客套寒暄一番。
却在严沉月进屋一霎,不约而同全都安静了下来。
墙外时不时传来儿童的追逐嬉戏,此时在屋里的静谧中,显得格外有些喧闹。严沉月在门前顿下脚步,视线碰触到主桌上那老者的目光,不紧不慢继续往里走入。
老者是严府当家人严以诚,右手边坐着大儿子严暮安,左边那张椅子空着。
有眼力见儿的仆人立刻过去,把那张空座拉了拉开,严以诚闻声朝边上瞥了一眼,嗤笑:“难得,请了多少年,御医大人总算给了次面子,肯过来吃顿年夜饭。”
“今晚是老爷子您的六十寿辰,原本倒也并不想来,但想起母亲生前交代,所以,不管怎样,今夜我自是要来道个贺的。”
说罢,严沉月仿佛没有瞧见严以诚一沉到底的面色,缓步走到那张空椅旁。
却并未坐下,而是继续前行,直至来到次席处,撩开衣摆,在一张刚跑去如厕的远方亲戚的椅子上,径自坐了下去。
边上众人看在眼里,心知不妙,却眼观鼻鼻观心,终究不敢说些什么。
谁不知道这位严家的二少爷,自幼与父亲不合,从十五岁时起,更是不再与家人出现在一张桌上,哪怕是逢年过节。此刻突然出现在这不知多久没踏足过的临春园,原以为这对父子的关系已随着时间有所缓解,但显然,并非如此。
一时间,周遭的空气因着两人间无形的对峙而格外凝固。
严沉月却似并未察觉这一点,抬手让人把用过的碗筷撤了,一边取过酒壶自斟自饮时,突然啪的一声响,那一脸怒容的老人抬起布满青筋的手,往自己面前的桌面上狠拍了一巴掌:“让你记得过来祭祖,你偏等到这个时辰才过来!严沉月,你到底还有没有把这个家,把我这当爹的,放在你的眼里?!”
说完,见严沉月沉默不语,他不禁一声冷笑:“也是,圣旨都能不放在眼里,我这当老子的,你自然更不会放在眼里。翅膀到底是长硬了,既然不想来,那就给我滚!”
严沉月淡淡一笑,放下酒杯正要起身,一只手轻轻按在他手腕上,将他留在了原处:“阿月,父亲只是一时气话。他年事已高,不管以往如何,今天这样的日子,既然来都来了,你又何必非要同他置气?”
坐在轮椅上,严暮安说话声很轻,刚好严沉月能听见的音量。
严沉月目不转睛看着自己手中那小半杯酒,也不知道听进了多少。
过了片刻,嘴角勾了勾:“兄长所言极是。”
放缓的话音,和严以诚冷笑后顾自与身旁家人的寒暄,令周遭空气不再显得那样紧绷。有眼色的已三三两两重新说笑起来,虽说餐桌上讲究食不语,但大过年的,又是那么一家子人齐聚一堂,说说笑笑的热闹,才像是真正的过节。
随着周围逐渐恢复了原先的热闹,严暮安微微松了口气,正想继续说服自家兄弟坐回父亲身边,却见他将剩余的酒一口饮尽,抬了抬眸忽地说道:“年后我让人送你回临安。”
严暮安一怔:“为什么?”
“这儿的气候不适合你调养身子。”
严暮安不置可否。垂眸沉吟了片刻,抬头道:“前天我遇见王其臻王老太医了。跟他攀谈了几句,听他说到刘基先生,他说刘先生的病,似乎又加重了。”
“是么?他去过刘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