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分,上官淑兰躺在纱帐内,心静气平之际,耳畔想起纪美玟的话“慎想后果,好自为之”。想着想着,眼前又浮现出那日花园中哥哥对嫂嫂发脾气时的情形,不由心里一惊。一个声音仿佛在奉劝着:“上官淑兰,你切莫做一个糊涂人呀”。 良久,她起身翻出那书签,于反面提笔写上几句纳兰词:“人生能几,总不如休惹、情条恨叶。”然后重新夹于书内。 一切似乎归于平静,上官淑兰每日专心上课,课后认真温习,以备考试。 两天后的下午,才下课不久,她正和纪美玟在树下背英文,一个同学忽然跑来说:“上官淑兰,有人找,收发室的汪老伯请你速去会客室。” “找我?”上官淑兰感到十分惊诧,她把书交给纪美玟,然后向收发室走去。 梁正飞见到汪老伯时同往常一样,先从衣袋里取出两张戏票,然后恭敬地说:“汪老伯,后天有您爱看的。《挑滑车》我爹特地为您请了两张票。”汪老伯自然是高兴得千恩万谢,若不是因为前一段排戏,他得着机会认识了梁家父子,以他看门的那点收入,哪舍得进戏园看戏呀。 “您今天来是为着……” “哦,我是应昆雅社的差,来为她们送戏本子的。”梁正飞坦然地回道。 “嗨!当今的姑娘们比小伙子还大意,这次又忘记通吿我了。你自己进去吧。” “怕是不妥吧,还是烦你老把上官淑兰请出来一下。我给她就行。我爹告诉我几处重要身段,命我当面转告她。” “那好,您先去会客室等一下,我这就找人给您叫去。” 梁正飞独自坐在传达室边的会客室里,心中不由七上八下地打鼓。他不知道自己精心安排的小计策将会为带来怎样的结果。 那日清晨,她那你低垂着的羞红的脸儿及以往排戏时的种种,不断地在他面前闪过。然而真正令他痴迷的,是弥漫于她周身的那种温婉、沉静的清雅之气。在众多缤纷喧闹的女孩子中,她婉若一江清明的秋水,于自己的道路上波澜不惊地从容流过。 他——梁正飞,他想做那个在这一池秋水中掀起波澜的人,而且他相信在这个的县城里,若真有一个能令她清波神荡的男子,那么这个人的名字只能是‘梁正飞’!所以他时常以大胆的妄举令她呈现出或温怒或窘迫或娇羞的生动多彩之姿。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在他浅探洛神之波时,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了洛水的旋涡里,不能自拔了…… 上官淑兰才迈进会客室的门,见到对面椅子上坐着的竟是他!先是一惊,随之转身欲走,却被他颤抖的声音唤住:“上官淑兰……” 她心里想着应当走,头也不回地走。可是,脚下却象生了根,一动也动不了。为着那颤抖的唤声,她似乎知道,他的心里此时也同样脆弱得像一根游丝,而紧张的心情又使这游丝绷至了极限。她只要再向外迈几步,这根游丝就断了,再也连不上了。 隐隐地,她似乎明白他的内心有多么的骄傲而又多么的脆弱。 她并没有转回身,只将一个背影冲着他,似不耐烦地低声问道:“您有什么事,请快说?” “我……我前日里有个东西不慎落在你那本中了。”他的声音依然是震颤的。 “什么东西?我没有看见。”上官淑兰说着,声音明显中气不足,脸却渐渐地热了,心跳也不由的渐渐加快。 “一个书签,上面写有字,我原是要送人的。”梁正飞紧张地盯着上官淑兰的背影。 “哦?”上官淑兰下意识地回过身,惊惶答道:“我……我已经丢掉了。” “你不是不曾看见吗?怎么此刻又说丢掉了?让我怎么信你?莫非你要私藏我的信物不成?”梁正飞说着向前一步,盯紧她。 “哪里?谁要私藏你的信物?我适才没想起来。现在记得好像是见过里面有一张纸片,随手就丢掉了。”上官淑兰的回答低沉而软弱。她素来是不善说慌的人,此时在梁正飞的逼问下,更显捉襟见肘。 梁正飞反而有了底气,故作为难地说道:“你将我原本要送人的东西信手丢掉,让我怎么办?” “我?我明日还你一个新的如何?”上官淑兰谨慎地问道。 “我倒有心答应你,只是那本是别人送我的,我提了字,说好今日奉还原主的。”梁正飞的口气不容置疑。 “那你当初为何不小心安放呢?况且,我并未曾向令尊大人借过这本书。你何故送来?” 这样的问题梁正飞事先早已经想过的,于是流利地回道:“我怎么知道?家父让送,我就送来了。况且,正因我太过小心了,方才放去那书里的。那原是个极为重要的信物。” “那我再回去找一下,看看是否能找到。”上官淑兰说罢,满脸愁闷地转身走了。 她心里真是又羞又恨至极,“那原本是他欲送旁人的,自己竟自作多情地提上了字。这……这该如何交待呢?” 她只觉得脸上一阵热一阵凉,“他原已有了心宜之人,自己竟还……” 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她的心里说不出是苦还是痛,只是一味地暗恨着自己,恨自己的轻浮,恨自己不自重!这种恨积在心里,抑得她几乎要流出泪来。然而,她却没有泪,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脸面流泪了。 会客室中,梁正飞兴奋地一下跳起来,蹦到桌面上,然后又轻巧跃下。他真想大声喴出来:“好妙计呀,好妙计!” “她竟没丢!她不是从来接到书信都立即丢掉的吗?此次她没有!没有!而且,她还不愿意奉还回来,原因何在?因为她舍不得!她舍不得!因为那是我梁正飞送的!”想到这里,他兴奋地向后空了翻一个吊毛! 脚落地后,他想起了休息日那天父亲对他说的话:“正飞,有句话我早想跟你说,只是怕你不开心,便一直没出口。” “爹,什么话您只管讲,与自己儿子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梁玉笙沉吟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喜欢上官小姐。但是像她那样的相貌、品行样样好的齐全人,千里万里也难寻到第二个。加上人家上官家的名望,可真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能高攀得上的。” “咱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了?现在已经是民国二十四年了,大家都是平等的。您别老拿着旧规俗理来压扁自己。” “我不压扁自己。可是她那样的小姐,多少豪门大户的少爷公子想攀都攀不上呢。人们都说,上官老爷的宝贝闺女比花儿还要美三分,谁来提亲他都看不上眼。” “皇帝家的女儿也是要嫁人的,总不能让女儿守在身边一辈子吧?再者说,您儿子哪一点不比那些豪门公子强?况且,我并不像豪门公子那样要他家送什么陪嫁,岂不两下扯平了?不过就是我们家不比人家名望高。但是名望是要靠人挣来的,谁家都有个从无到有的时候。咱们梁家从我这辈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低人一等的日子了。您等着,您儿子一定努力读书,将来定给您光宗耀祖!” 梁玉笙看着儿子雄心勃勃的豪迈之气,不由也被他感染了,高兴地说道:“好儿子,有志气!有你这句话爹就放心了一半。只是,人家上官小姐会看得上你吗?” 这句话一下把梁正飞问住了。这也正是一直以来盘亘在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仔细想了想有可能成为自己情敌的可数的几个人,他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她若看不上我,怕是在明义县里,没有谁能入她的眼了。他们家总不会愿她远嫁他乡吧?” 梁玉笙不愿再难为儿子,于是说:“难得你想得那么周全。万事皆由缘,愿月老念你一片痴情,从中成全这段姻缘。” 梁正飞则想:指望月老不如指望自己先赢得美人心…… 正想着,上官淑兰已经匆匆回来。她的脸色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红润取而代之是惨淡的白;眼睛里也失去了往昔的光彩,流露出一种迷茫与落漠。 进门后,她有些犹豫地从衣袋里掏出那本书,从中取个粉红色的书签,然后红着脸低声说道:“不知是谁在上胡乱写了字,请您见谅。” 梁正飞接过书签,翻过来一看:“人生能几,总不如休惹、情条恨叶。”顿时,似凉水灌顶一般周身彻冷。然后,满腔失望与羞辱化作愤怒喷浆出来:“你怎能随意乱写!” 上官淑兰原本一路担惊,现在被他一吓,顿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忽闪着双眼,愧疚地看着他。她的心本已很痛了,现在什么也不愿多想,唯求好好把此事了结。任何的羞辱与斥责她都做好默默承受的准备,只当是对自己心思不端的一种惩戒。 梁正飞看着她内疚的样子,心不由得软了,冷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盘算着下一步将如何打算。 片刻之后,他缓缓说道:“这原本是旁人送与我提字的信物。现在你在背面写了这两行字,要我怎能同她说得清?好像我把她送我的东西拿去转送给别人,而今在别人那里遭到拒绝,才又回去找她。她岂能再容我?你这不是坏我终身吗?”梁正飞一脸沮丧地说着。 “实在抱歉。我也不知当如何帮助您才好。”上官淑兰说着,难过得几乎落下泪来。她只觉得心里有无限的悔恨、伤心、委屈、无奈以及失落等等诸多成分搅在一起折磨着她。 “您若肯帮忙,我想还有挽救的措施。” “什么措施?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尽力。”上官淑兰低声应道,努力不使眼泪滑落。 “我原本同她相约今天傍晚去郊外娘娘庙旁的竹林见面,不如您与我同去,亲自向她解释一番,或许能博得她的信任,也未可知呢。”梁正飞万分得意自己能想出这样好的妙计来。 “这——”上官淑兰犹豫了。 “您若是肯出面,或许尚能有挽回的可能;否则,不但绝无希望可论,若再传扬出去,让我今后如何做人?又有哪家女孩愿意同我来往?”梁正飞摆出一副惨淡的模样,让上官淑兰不敢拒绝。 上官淑兰想了又想,把心一横说道:“好吧,我情愿同您走一遭,只是我想请美玟和我同去。” “那怎么行?”梁正飞一边说,一边脑筋飞快地转着,说道:“又不是什么好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倘若传扬出去,不但于我,即便于您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上官淑兰想了想,觉得梁正飞的话也对,于是说道:“不带旁人也罢,只是倘若我好话说尽,她依旧不能相信,那我也回天无力,还望您多多包涵。” “那是当然!我先走一步,在校门外东边的巷子里等您。免得一同出去,给您招惹是非。”梁正飞说着才拔腿要走,又说了一句:“郊外风冷,加件衣服。”说罢,以急快的速度向门外走去。他怕上官淑兰再临时变卦,那么辛苦经营的妙计就算彻底失败了。 上官淑兰从心里十分感激他,事至如此,尚能细心为别人着想。她看着梁正飞走出去,忙跑回宿舍,取来一件宽大的宝石蓝的毛线披肩——傍晚时分郊的外确实风凉得人心寒。 纪美玟看见上官淑兰神色黯淡且慌慌张张的样子,问她干什么去?她只说有点急事要回家一趟,请纪美玟帮她请假,假条明天补交,然后便跑走了。然而,没跑几步就被纪美玟追上,叮嘱道:“你自己多加小心!凡事别慌乱。”上官淑兰勉强一笑,转身快步走了。 梁正飞走到巷口偏深的地方,看看四下里无人,便拿出那枚书签认真地看起来。那隽秀飘逸的小字恰如写字人的风姿,只是为何偏偏写的是这句呢? 他一遍一遍地念,苦苦地想,仿佛这样便可从中悟出“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情话来。 念着想着,想着念着,忽然他眼前一亮:她这样写,分明是在奉劝自己。那么为什么要奉劝自己呢?当然是在一番情动之后,才会劝自己“休惹、情条恨叶”,免得为情所伤。我真是个蠢货!竟至现在才想分明。现在想来,竟要感谢这两行小字了,否则怎能演绎出今晚的人约黄昏之戏呢? 他高兴地想着,翻开手中的书,精心挑选了一页,将书签小心地放进去。 这时,上官淑兰已经疾步走来。她身上添了一件宝石蓝的天额绒披肩,使得校服衬托下清秀素雅的面容更增添了几分亮丽。 简单的招呼后,梁正飞在前面,上官淑兰在离开约十几米远的后面跟着,一同向郊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