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一个很容易讨人厌烦的季节,日头大了,人也变得易燃,还有断不了的蝉鸣。烦。 好在宫殿里总是要舒服许多,最起码像澄琉这样的人是不知道夏日炎炎的,一大堆冰磊砌在盘里,白色的冷气自有扇子赶到她身边,还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桌上搁着清凉的冰碗儿,澄琉哪个夏天能没有它?可再得宠,也有失宠的那天,失宠的澄琉也冷淡了她最喜欢的冰碗儿,眼看着那蘋婆和桃子变了色,眼看着细细的冰屑失掉它晶莹的白,变成一滩红黄交织的糖水。 “澄琉,你不吃冰碗儿啦?”生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伏在她身边:“你吃点嘛,都快没了。” 澄琉还是没说话,生夏问:“我让他们再做碗新鲜的?” 她刚准备转身,就被澄琉拉住了,澄琉哭丧着脸:“怎么办?生夏我怎么办?” “没事的,陛下怎么会真跟你动气。”她的安慰依旧苍白,她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于是还是很良心地出主意:“要不然你去找他?上次不是嫌你不找他吗?” “没听见他今日安排得有多忙么,”澄琉到底还是不敢:“而且他早上说如果我再这样,他就不做柳下惠了,我怕他看出来我在做戏。” “那你就从了呗。”生夏顺口。 “我的父皇才走几天?我的国家才亡几天?我不能牺牲我的复国大业去跟他恩爱缠绵。” “陛下志在统一天下,他总会给你报仇的。” “我不能让齐国落到别人手里。”澄琉别过脸去。 她们正有些意见相左,就见浦泽躬着腰跑进来:“殿下,晋国给您的礼物送来了,使者还在外面候着呢。” 晋国的使者,她推脱不掉的。于是澄琉伸手理了理头发,打起精神准备走出去。生夏看了看她的脸,道:“你别说,崔婕妤的药膏还真好用,这么快就消肿了,否则这时候见人可不羞死。” “就是,幸好还有她。”澄琉暗想,燕文居然拿那些没用的药敷衍她。 澄琉慢慢地踱步到正殿,见院子里放了几只大楠木箱子,一个模样不错的官服男子侍立在侧,见她来了就忙不迭拱手行礼:“臣散骑常侍庾悌见过康乐公主殿下。” “庾常侍,”澄琉坐到主位:“平身。” 见她坐下了,庾悌开始了惯常的开场白:“臣在晋国就久闻殿下风姿,今日一见,果然是端庄娴静、有天人之姿啊。” “庾常侍谬赞了。”澄琉颔首,不过她现在心里很烦,只想他快点把废话讲完。 又你来我往地瞎扯了几句,庾悌终于切入正题了,他侧身指着院子里的几只箱子:“此是我晋国陛下赠与殿下的一点见面礼,陛下说不清楚殿下的喜好,所以还请殿下笑纳。” “陛下客气了,请常侍代我谢过陛下。” “不敢不敢,”庾悌拍拍手,旁边的侍从又上了几个盒子:“这是豫章王殿下赠与殿下的礼物。” 豫章王?怎么这时候拿上来?澄琉不太懂晋国的规矩,她不知是规矩如此,还是其僭越了。她看见庾悌把一个盒子打开,介绍道:“此乃软玉鞭,《杜阳杂编》记载其瑞妍节文,光明可鉴,虽蓝田之美,不能过也,屈之则首尾相就,舒之则径直如绳,虽以斧鑕锻斫,终不伤缺……” 澄琉没心情听他掉书袋,这鞭子她是听说过,不过那是她只以为这只是个哄人的传说,没想到还真有。她远远地看见侍从手里端着那么一条玉鞭,心里倒觉得有几分好奇,这豫章王真好玩,这样的东西都能给搜罗来。 “此乃龟兹国进奉之游仙枕,其色如玛瑙,温温如玉,制作甚朴素,枕之寝,则十洲、三岛、四海、五湖尽在梦中所见。”庾悌说话十分流畅,一大段话一咕噜就溜出来了,最厉害的是他居然还会一口地道的洛下正音,澄琉打心底里觉得他不去天桥说相声真可惜了。 “豫章王听闻殿下常有梦魇之症,所以特地寻来给殿下。”庾悌笑眯眯地哈着腰,澄琉听他这么说心里又有了几分不悦,豫章王是什么人?她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他竟然还知道她晚上睡得好不好。 “劳烦豫章王殿下费心了。”澄琉想起来仿佛是听说这个豫章王也跟着来了魏国,她想或许有机会能见着面。澄琉实在好奇,一个乐意纡尊跟着使臣们出使别国,还那么关心她起居的人该是什么样子。 庾悌是个礼数不错但很能唠叨的家伙,澄琉僵着个笑脸跟他瞎扯了半天才算礼数周到地把他打发走。要说按澄琉这样的性子,如果是在齐国,早就该把庾悌打出去了,不过在魏国她还不敢给元昊掉链子。 庾悌走不久,澄琉刚以为自己可以静静地为她与元昊的矛盾烦心了,然而偏这时候就有尚衣局的人送了拉拉杂杂一堆东西来,还有个面熟的小太监过来支会澄琉:“陛下说明日午后在紫云台设樱桃宴,邀豫章王赏荷,晚上在芙蓉泣露另设宴请诸位晋国使臣,请殿下务必盛装出席。” 澄琉漫不经心地刮了一眼那衣裳,一件是游园的袍子,另一身是晚宴要穿的礼服,她哦了一声,见小太监还不走,于是说:“知道了。” 得到了她的确切答复,小太监这才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 或许是为了尽量不着痕迹地讨好元昊,澄琉十分乖巧地打扮好了,到了点就老老实实地跑到紫云台规矩地坐着。 元攸跟着端贵妃,早早地就过来安排准备,原以为他又会来找澄琉说话,然而他至始至终都没有看澄琉一眼。倒是元敬,头一个就跑到她身边说长说短,他说听见齐国人说话十分好笑,澄琉说那是长安官话,齐国贵族都这样讲话,跟魏国的洛下正音一样。 说着说着,澄琉感受到了一束似有若无的目光,她抬起头,看见元攸远远地看着她,澄琉这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疏远自己,她摸了摸鼻头,很好,很好,她现在已经得罪了两个人了。 元昊是同豫章王一道来的,两人看起来相谈甚欢。不过这也是十分正常的,很少有人能跟元昊这样脾气的人争执起来,当然,除了澄琉这样有出息的。 这样的宴会一定也是少不了元缨的,不过澄琉刚开始并没有看见她,直到侍酒的宫女递来一张纸条,澄琉才看见她远远地坐在对面,与另外几位已经出嫁的长公主待在一处,看到澄琉在张望她,元缨轻轻地冲她挥了挥手。 澄琉见此次卢昭并没有与她一道入宫,想来是因为卢妃刚去世,他参加这种不大正式的宴饮有所不便。她正东想西想,生夏就碰了她一下:“那个豫章王干嘛一直盯着你?” 她这么一说,澄琉就不自觉抬起头来看,却见豫章王在与元昊说话,她正想反驳生夏,就看见那个奇怪的豫章王刚与元昊说完话就把目光转向她。这样四目相对,他也一点羞愧都没有,反而对她笑了一下,澄琉看到他这莫名其妙的表情心里发麻,反倒是她的视线先躲开了,澄琉埋下头吃了粒樱桃,连乳酪都忘了蘸:“生夏,”她口齿不清:“这样在晋国是不是很正常?” “这样盯着一个未婚女子在全天下都不正常。”生夏低声发牢骚:“生怕别人瞧不出来似的,回头告诉陛下去。” “陛下早瞧见了吧?”澄琉觉得元昊现在不会管她。 樱桃宴听起来如何如何,其实有资格参与的人早就不当一回事了。樱桃没怎么吃,星星点点的红散乱在鎏银盘间,人早就散到各处谈天赏花去了。 澄琉准备去找元缨,可那家伙跑得太快了,澄琉只晃了一眼就不见人影了。虽说她才是正主,却一个不小心就落单了,晋国人都忙着巴结元昊呢,也腾不出比一句寒暄更多的时间给她。于是她正好可以慢悠悠地在池子边踱步。今年夏天来的晚,蓄势许久,荷花自然也开得漂亮,一朵朵都跟仙子似的。 “康乐公主。” 澄琉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她转过身去,看见豫章王背着手,含笑站在她身后,这是要说什么吗?他本该跟元昊待在一起的,澄琉只中规中矩地应:“豫章王。” 他笑了一下,露出一些粳米一样白腻的牙:“魏国的荷花真是好看。” 澄琉嗯了一声,她觉得这样有些骄矜失礼,但她嘴巴张了张,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本王对殿下的大名早有耳闻,今日一见倒与传言十分不同,”他回过头来跟澄琉笑了一下:“不过我们以后相知的时日还很长是不是?” “是啊,有的是机会。”澄琉觉得同他说话太辛苦了,他的话简直让人不知怎么接下去,这样埋怨着,澄琉忽然想起来她还未谢过他的礼,于是福了福身:“多谢王爷的礼,澄琉十分欢喜。” “殿下好客气,看样子真不像是欢喜。”这个豫章王还真喜欢难为人,他抄起手,说:“实不相瞒,本王迷路了,殿下能劳驾为本王引路吗?” 他身旁分明就跟了几个魏国内侍!怎么会找不着路!澄琉打心底里不喜欢这个拐弯抹角的人,他总是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来试探。可以后与他接触的时日还长,澄琉不想这么早就撕破脸,于是她敷衍地笑了一下:“王爷要去何处?” 豫章王笑吟吟地反问: “殿下去何处?” “我——”澄琉想甩开他,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托辞,还是生夏机灵,说:“先前河间王不是还请殿下过去么。” “呀,我差点忘了,阿缨多半也在那儿呢。”澄琉抱歉地跟豫章王告辞:“实在对不住,他们还等着我呢。” 话毕,澄琉转身就要走,忽然就被他叫住了,澄琉没想到他真会这样厚脸皮,于是远远地停下来,拧身问:“王爷还有事吗?” 豫章王不答话,只一步步靠过去,看着澄琉已经在发火的边缘了,才施施然说:“有人让本王把这东西转交殿下。”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澄琉狐疑地接过信笺,却见封纸上写着“舍妹澄琉亲启”——是三哥的信。 她不自觉惊讶地一抬头,看那家伙还是一脸讨打的笑容,她一时心慌意乱,连忙把信塞进袖子里,转而又用低沉的声音严肃地说:“你们不该这样,不过多谢王爷好意了。” “那殿下此时是否有空引本王出去了?” “王爷要去何处?” “御花园最美的荷花在何处?” 澄琉不懂晋国人这些哑谜,她决定装懵:“在烂柯亭可以看到荷花池最美的一景。”这还是元缨告诉她的,澄琉并不给豫章王插嘴的机会,直接就往那儿带。 二人一路无话,直到快要走到的时候,豫章王才一改之前的嬉皮笑脸,说:“之前有人在假山后偷听,说了这许多乱七八糟的话,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澄琉这才恍然,也是,怎么会有说话这样奇怪的人,她不失礼节地答道:“王爷见外了。”她指着前面一方别致的亭子:“那就是烂柯亭了。” 豫章王神色淡然地与澄琉拜别,就独自往亭子里去了。他前脚刚走,澄琉就迫不及待地与生夏讨论:“三哥怎么肯信他?万一给旁人知道了呢?” 生夏把嘴一撇:“我瞧他是故意的。” “你瞧谁都是故意的。”澄琉并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 “如果真是他说的那样,那他在樱桃宴上那么盯着你算怎么回事?”生夏分析得头头是道:“他刚开始对你殷勤些,让你尝尝甜头,以为他对你有意思,之后再解释解释,你就会心有不甘,”生夏摆摆手:“这都是男人的手段。” “那假山后的人怎么解释?也是他杜撰的?” “你觉得陛下的人要监视你会做得那么明显?” 澄琉不说话了,生夏成功地说服了她,不过她问:“他干嘛这样做啊?” “想借你讨好旁人吧?”生夏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澄琉,按理说王侯一类的人是不会去别国出使的,他这样来一出,多半是另有图谋,澄琉很好奇事情到底是如何,可她又不敢去问元昊,唉,这种时候好难挨。 不过一个异国男子并不会吸引她们太久,她与生夏又聊起了她的正事:“对了,我要你打听的事问到了吗?” “问到了,”生夏一副自得的样子:“齐国人再停几日就走,后日有一个饯别的晚宴,卫刺王一定会出席。” “那送信的人呢?找好了吗?” “咱这次可真走运,这次侍宴的人里有个是浦泽的朋友,他已经应下了。” “靠得住吗?” “浦泽说让你放一万个心,他那朋友就算自尽都不会出卖谁。” …… “这些天忙什么呢?瞧你与夫人关系倒是缓了不少。”元昊看了郑英一眼。 “就那样儿呗,女人嘛。”过去的事情郑英就不放心上了,不管它曾经多么棘手。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元昊忽然在他胸口上擂了一拳,若有所思道:“你说朕什么时候才能像你那么结实?” 郑英不明所以地抚了一下元昊打过的地方,笑道:“天天都跟着那些新兵操练,没几天就成这样了。” “哟,都当尚书了还亲自干这些小事呢。” “我爹逼的呗。” 元昊走到他面前:“这样,你以后进宫来陪朕打拳,朕跟舅舅求个情,怎么样?” 郑英只当元昊仅仅是为了帮他,于是不禁感激涕零:“我真是交对朋友了!” …… 澄琉正想着这些烦心事,忽然就撞到了什么东西,她转头看见元攸倒在地上,应该是不小心撞上了。饶是知道是意外,澄琉仍是吓坏了——这可是元昊与端贵妃的心肝宝贝,魏国最显赫的孩子了。 澄琉急忙把他扶起来,看了看身上,问:“有没有摔着?” 元攸身后并没有乳母跟着,他摇了摇头,看着澄琉,仿佛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然而又下定了决心不开口,推开澄琉的手就往回走。 “元攸——”澄琉追上去:“元攸——你为什么不理我?” 元攸似乎早就等着澄琉去挽回他了,他把嘴撅得老高,脸上的怒气与委屈孩子气地融到了一起,任澄琉哄了老半天,才委屈巴巴地控诉:“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元敬!”他应该憋了好久了,不紧不慢的语速里藏着迫不及待和痛快。 “元攸,可他那时候有危险,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说的不是这个!”元攸已经很会把话和事情理得清清楚楚了,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能被任何一点点“残害兄弟”的揣测沾上。然而他的老成只闪现了一瞬,接着就被孩子意气替代了:“你方才一直同他说话,都不来找我!” 澄琉也十分委屈:“晋国人都在,我不能随意走动。” 她的理由十分合理,元攸没处指摘了,然而他忽然想到一件更可怕的事,他问:“琉姨,你是不是过了年就要嫁给晋国皇帝了?” “嗯。”澄琉看见了他眼里的伤感,心里忽然有一种触动。 “魏国有什么不好的?”元攸哀求:“你不去晋国好不好?” “女子到了年纪都是要出嫁的嘛。”澄琉居然用了这句话,那么老态龙钟,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那你为什么不嫁给魏国人?你就可以一直待在这里了。” “我与晋国皇帝的婚事早就定下了。”澄琉的声音很稳重,像公堂上惊堂木一锤定音。 “如果我再大一点就好了,”元攸带着一种幼稚的认真:“我娶你,你就不用嫁那么远。” 澄琉回头看了生夏一眼,两人都咯咯咯地笑,澄琉说:“多谢你的好意了,左不过现在才夏天,离过年还早着呢,再说,以后你可以常常给我写信。” “攸儿——”澄琉听见元缨的声音由远及近:“你作弊!说过不能离开亭子的!”她走过来才看见澄琉,于是笑了:“哦,我知道了,你看见澄琉就过来了,扔下姑姑我一个人还傻子似的找你。” 原来他们在玩捉迷藏,澄琉想,元攸原来是故意过来的。 “诶,澄琉,”看见澄琉元缨就更开心了,她凑过来:“上次庙会你去了没?” 澄琉讳莫如深地笑笑,然后点了点头。 “你去求姻缘啦?”元缨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这……”澄琉不知该怎么回答,就把元攸拉到身边:“小孩子在呢。” “攸儿不会说出去的,”元缨不依不饶地跟着澄琉坐到石凳子上:“说啊说啊,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怎么样,那签上是幅什么祆教画儿,谁都不认识。” “啊,”元缨嘴撇下来了:“那多没劲啊。” “好不好都要嫁了,什么没劲不没劲的。”澄琉敲她脑袋。 “诶,不过我看那个豫章王长得挺不错的,晋国皇帝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说不定更俊俏呢!” “你成日里想些什么!”澄琉笑着骂,还煞有介事地捂了元攸的耳朵。 “我听见了!”元攸挣开了澄琉的手,他其实并不那么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只是知道她们不想让他听见,或者这事他不该听见,所以得逞般地跟她们炫耀。 澄琉没跟孩子打过交道,她被元攸唬住了,于是看着他认真叮嘱:“千万不要告诉旁人。” “澄琉你真是——”元缨大笑:“他懂什么,你别紧张。” 元攸像任何不被大人看得起的小孩子那样气得跳脚,急于要展示自己其实并不是她们想象的那么无知,可他的争辩声被元缨和澄琉的笑声掩盖了——最起码她们俩是没听见的。 可元攸喜欢跟大人一起玩,他最后玩得大汗淋漓,脸上红扑扑的,天上的霞光也跟着晕了上来,慢慢地涨红了半边天。 澄琉这时候才缓过神来:“呀,是不是晚了?我还要回去换衣裳呢!” 她急匆匆地拉着生夏往回走,元缨取笑她手忙脚乱:“急什么急?慢慢儿拾掇漂亮了再来,那时候大家都盯着你!” …… 澄琉没白着急一遭,她终于在太晚之前赶到了芙蓉泣露。 今晚宾客不多,但都是些重要的人,说是年轻人一块儿宴饮作乐,可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宫女侍从谁不把这当正经国宴应付? 可这又比正经国宴难应付,要体现这层政治意味,又不能太生硬,所以要下重料来调剂。 澄琉发现出席的小姐们都是魏国最能来事的交际花,她们团团簇簇的繁花一般堆在她身边,用她们跟谁都一样的亲热同澄琉说笑。澄琉觉得不等她应付那个什么豫章王,应付这帮疯子她就够受的了。 用膳其实只是个开始,像是某首曲子的序章,背景是各色丝竹嘁嘁喳喳的低语,气氛还没热起来,只有元昊与豫章王的问答贯穿了大殿,带动着这首不伦不类的曲子往下弹。 菜肴吃得差不多了,正是不相熟的人再没办法通过夸菜品来跟对方生拉硬扯出一段对话的时候。也是这恰到好处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提的要玩酒筹,转眼就看到有婢子捧着一副鎏金的酒筹来。 那是一副很漂亮的论语玉烛酒筹,筒底是只乌龟,驮着整个筒和里面各式各样的签。澄琉老早看见这幅酒筹备在某处了,谁说这是即兴想起来要玩的?要做的什么即兴事情,早都通通安排好了。 一个热情的小姐从她身边噌地站起来:“你们可别跟我抢,我来当律录事。”澄琉轻声问生夏她是哪家小姐,生夏说听说是姓林。 哦——澄琉明白了,这样的活儿在士族间的寻常宴会里都是由都知名妓们来做的,只是因为这是皇帝的宴会,所以要让寒门家的小姐,这些高级名妓来完成。 林小姐接过酒筹,先喝了杯令酒,便开始抽签了。她的手好漂亮,澄琉看到她冲女伴们一笑,然后用那双羊脂玉一样的手拈出一支签。她看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双手虚掩着嘴,看起来好妖娆,好像随时要往你心上挠一爪子。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官上高处十分。”大家听林小姐这么一说,都笑了,这里官最大的除了元昊还有谁?元昊也听出来是在要他喝酒,于是也不等觥律事奉酒,自己端起杯子就干了一杯。 一阵喝彩声炸起,都说陛下好酒量。林小姐很会侍候酒宴,她看大家都在兴头上,又说了几句俏皮话,等大家把目光又重新移回她身上时才开始了下一轮。 “后生可畏——少年处五分。”林小姐往四周瞧,见一众青年才俊纷纷哄笑着饮了半杯。 酒宴就此被大家的酒意暖起来了,在座几乎人人都被罚了酒,都乐了起来,而这样不需要吟诗作对的酒令最讨人欢喜,所以一群人都嘻嘻哈哈,席间觥筹交错,欢乐无匹。 “乘肥马,衣轻裘——衣服鲜好,处十分。”这可为难了,都是魏国最喜欢奢靡的一群人,谁不爱打扮?谁的衣服不漂亮?林小姐到底机灵,忙笑着转身看澄珪;“皇后娘娘的衣裳可不是最好看的?” 澄珪抿嘴笑了笑,元昊接过酒杯:“皇后有身孕不宜饮酒,朕代皇后喝了。” 座下又是一阵祝贺声,林小姐等大家笑过了,又抽了一签:“择其善者而从之——大器四十分。” 这时候大家都面面相觑,酒量这东西确实不大好说,总不能叫人比一场,可这时候澄珪捂嘴笑了:“本宫打赌,若说酒量,在座一定没人能喝得过澄琉。”她的笑像连珠一样迸出来,清脆又渗人。 周围的人又开始看向澄琉,都知道齐国女子奔放,所以有大胆的人已经开始劝酒了,澄琉并不知道澄珪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四杯酒根本不算什么,所以接过觥律事呈上的酒,一杯一杯地给喝干了。 周遭的人又一阵欢笑,澄琉几杯酒喝得急,一时半会儿还没缓过劲来,只听到大家的笑一浪高过一浪,接着就听见元缨担心地喃喃了一句:“皇兄怎么了?” 澄琉抬起头,看元昊又被劝酒了,他看起来模样倒还没什么,澄琉问元缨:“怎么了?” 元缨眼睛一直盯着元昊:“皇兄喝酒三杯就倒,今日喝这么多还得了。” 澄琉闻言笑了一笑,没放在心上,元缨说:“是真的三杯,我们数过。” “今儿这酒是果酒,应该没事。”不过澄琉还是非常不厚道地笑了,三杯就倒,那得是怎样的酒量? 她们还在聊这些糗事,就听见元缨咦了一声,澄琉再次抬头,就看见元昊已经离开了。 “我说的吧,皇兄一定会醉的。”元缨看他离开了似乎松了口气:“他比谁都怕喝醉。” 澄琉嘁了一声,就继续看其他人玩。元昊走了以后气氛松弛了不少,豫章王还说了几句玩笑话,这些大家就彻底放开了,也不知是谁提了句玩抛打令,这帮已经火热起来的人都哄笑着应了,澄琉看到澄珪在上座笑得捂住了肚子,忽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可这时候她又不能走,一来是晋国人都还在,二来她这时候离开倒像是追着元昊去了,于是她惴惴不安地待着。 小姐们取了几张手绢系成一个布球,又唤来一个婢子上去击鼓,一群衣冠楚楚的贵族男女竟然就这样简陋地开始了他们的抛打令。 鼓点是扣人心弦的,澄琉从一开始就紧张不已,那颗球仿佛就是她的心,在这些闹腾的人中间时高时低。 然而游戏玩得出乎意料的和谐,豫章王吟了诗,澄珪做了画,连郑英都唱了曲儿,澄琉看郑英硬要拖着崔彦与他同唱,差点没笑到桌子下去。 然而就当她以为是自己多虑的时候,忽然就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跃动着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前面那位小姐一失手,她呀了一声,把球扔得远了些,澄琉得探出身子去捡,忽然就听见鼓点停了。 澄琉的心跳仿佛也跟着停了,球还攥在她手里,她不知所措地抬头,看见所有人都盯着她,不知是不是眼花,那样齐刷刷的动作与神情,看起来像是在审判。 澄琉感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她懵懵懂懂地就听见令官那恼人的媚音:“请康乐公主起舞——” 澄琉能明显感觉到周遭瞬时安静了,元缨已经离开了,没人替她解围,她只好打起精神来应付,她讪笑:“我不会跳舞,”看着大家的神色,她心虚道:“要不然我唱首曲子吧?” 殿内是持续的安静,照理说那些小姐们不是该出来解围吗?她的笑容僵在脸上,轻轻咳了几声示意她们。 “唱曲子好,唱曲子好。”郑英左顾右盼,见众人怎么样子不太对,只好干瘪地帮了几句。 依旧是恼人的沉默,终于还是豫章王开口了:“早听闻齐国歌曲动听,没想到今日能有幸听康乐公主——” “澄琉,”澄珪直截了当地打断了豫章王:“别害羞啊,你小时候跳舞那么好看。”澄琉差点气死了,小时候澄珪总是毫不留情地骂她跳舞像猴子,这时候她的侍女们也都跟着笑,而真正说过“跳舞好看”这种违心话的除了高嵘就只有梁真了。 “哈,在我们晋国,常常是有妃嫔公主起舞助兴的,殿下一定要早些适应。”一个不知名的晋国使者开了口,他或许是喝醉了,竟然说得出这种话。 或许是那几杯酒,澄琉一下子火了,她噌地一下站起来:“那澄琉献丑了。” 她把宽袍大袖的外衣脱了下来,然后直接走到郑英跟前去:“借郑兵部佩剑一用。” 郑英手忙脚乱地把腰上的佩剑解下来呈上,澄琉并不接,只是把剑抽了出来,然后冲乐师们一指,命令道:“《渔家傲》。”她看见这些人做事都战战兢兢的,包括郑英,后来听生夏描述,才知道她这时候的样子看起来像是随时要砍人。 之所以选《渔家傲》,只是因为这是唯一一首她有映像,且适合剑舞的曲子。 熟悉的曲调从乐师们的手指底下流出来,澄琉其实有些心惊胆战,她根本不知道怎么跳,她没见人跳过,她只是把郑英教她的剑法用柔一点的步子舞出来罢了。 然而紧张的也不只澄琉一人,曲子这种东西人人的节奏都是不一样的,为了配合好澄琉的步子,大家都盯紧了她的身姿,跟着她的节奏走,于是一群人不免有节奏地低头抬头,看起来颇有意思。 跳着跳着,澄琉就开始后悔了,这曲子好长,她已经要黔驴技穷了,加上她似乎是酒劲上来了,步伐开始凌乱起来,她强行定了心神,凝视着上座笑得十分深沉的澄珪。她原以为澄珪只是想她当着众人出丑,现在才想起来澄珪一直以为她怀孕了,所以借酒灌走了元昊元缨,留着一帮自己人要看她“滑胎”呢。 澄琉一时气愤不已,右脚却一时没踩稳,她急中生智,左脚又往右偏,先稳住了身子,然后上身往右晃了一把,于是一支潇洒的剑舞又多了几分恣意的醉态,在澄琉眼里这是有些不伦不类的,于是她在后半段使出了所有的绝活,有郑英教她的,也有刀疤老刘的,甚至掺着高嵘的刀法。 她从来没有这样闹过,忽然觉得十分有趣,于是她又开始做她的武侠梦,听说有两位大侠的女儿学得百家武功,她打架的时候就这样各有所取地出招,澄琉想,总有一天她也会成为这样厉害的人。 这样想着,她出手越来越快,剑花儿舞得十分俊。当她靠近席坐的时候,听见了一声吸气,她不经意瞄了一眼,却见一众晋国人都往后躲——原来怕她失手伤人呢。 澄琉童心大起,偏就赖在那里,若即若离,欲离却近,吓得有些胆小的使臣直打颤。郑英带头开始叫好,于是周围的人也跟着喝彩,曲子就这样在人声里进入了尾声,澄琉最后来了一个花里胡哨的收势,郑英说有女子在看的时候他就用这样花哨的姿势收剑,于是澄琉拈了个兰花指,娘们唧唧地学了来,算是开他玩笑了。 “你这徒弟还挺厉害。”郑夫人坐直了身子看。 “都是我教的。”郑英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