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琉是被疼醒的。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她仿佛是吃了什么毒草,然后就开始腹痛不止,然而等她醒过来,才发现原来梦里的疼痛是真的。 她迷糊地睁开眼,觉得身上有些薄薄的汗,这才发现身上被子已经被盖好了,恰好这时候生夏推门进来,见她已然起身了,玩笑道:“你今日怎的起得这般早?果真是心系国家大事?” “生夏,我肚子好难受。”澄琉扶着床沿坐起来,她捂着肚子,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隐隐地在搅动。 “呀,你怎么样了?”生夏忙过去看她,却发现她脸色很不好,担忧道:“我今早起来的时候就见你被子又没盖好,结果还是凉着肠胃了。” 澄琉穿上鞋下床说:“算了,快帮我梳洗吧。” “你还要去?要不你今日先歇歇吧。” 澄琉自顾自地开始更衣:“好不容易等到一次阁部议事,我怎么能不去。” 生夏知道自己拗不过她,于是只好帮她更衣。 澄琉每每去阁部一类的地方都喜欢穿得庄重些,于是今日择的是一件竖领的对襟披风,发饰比往常要简单,她觉得这样才有理政的样子。 早膳同往常一样,不过澄琉眼下看着这些面点只觉得干,干得让人噎不下,然而粥她也没动几口。澄琉放筷的时候生夏都有些难以置信,问:“你要不要再用些?” 澄琉边漱口边摇头:“我没胃口。”说罢便起身往政事堂去了。 她今日到得早,这时候胃也只有隐隐的一些痛楚了,所以也还不算太难过,闲来无事,她就百无聊赖地翻看着元昊书桌上的奏章。屋子里没人,澄琉注意到桌子后的那把椅子,几条龙张牙舞爪地盘亘其上,展示着一种让人心惊胆战的美——那是帝王才能用的东西。 澄琉想起来曾听谁说过在很久以前龙其实也就是一种虫子,这样一想,她觉得或许很久以前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就跟螭虎和貔貅之流一样,不过是个普通的神兽,只是因为被某个无聊而又霸道的人规定了只能由帝王使用,所以这个传闻中的生灵才渐渐地蹬鼻子上脸起来。 她的手指抚摸过凹凸不平的华美雕刻,先是轻轻地,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力道就加重了。权力是什么?没人见过。那是一团气,游离在人世的气,现在它渐渐地凝聚了,蠕动着,凝成一团黑色的光泽,笼在龙的身上,澄琉紧紧地把龙握在手里,权力仿佛就已经紧紧地被捏在手心里了。鬼使神差地,她不知道是什么在驱使,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如此大胆,她坐了上去。 这是一种很令人震动、很陌生的感觉,除了皇帝,从没人可以从这个角度看到这周遭的一切,这种陌生的视觉和角度能让人膨胀,从这里看下去,旁人都卑微渺小到了极致,这样看着他们,就像下雨天看着蚂蚁搬家一样,让人不自觉地有一种掌握了全局、窥探了古今的自负感,或者仅仅是洞穿世事的君王对蝼蚁生死疲劳的嘲讽。 门外有了点响动,澄琉这才回过神来,她急忙从椅子上跳下来,躲到了屏风后。她跪在屏风的最边缘处,手扶着檀木的柱子,努力压低喘息声,听着外面有人进来的谈话声和脚步声,她有一种后怕的感觉,她方才那样的行为若是被发现了,旁人都还好糊弄,可元昊那里她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崔使君,我这些天在苦恼一件事。”徐护心事重重地说:“咱们在齐国总管米粮贸易的那个粮商前段时间去世了,他临走前举荐自己的义子接管齐国的事务,但朝廷这边……” “义子?” “是,听说那人生病的时候就是他的义子代为打理生意,管得还算有模有样。” “户部那边有旁的人选吗?” “户部的人原打算让另一个商号的老板来接管。” 崔越道:“哎,想来不过是商人间勾心斗角的小把戏罢了,”他想了想:“那个义子既然一直跟着在学这些事务,想来还算熟悉,陛下不是常说生意上的事让商户自己决定吗?我瞧就这样也好。” 徐护叹了口气:“齐国的事情一直都是陛下很看重的,我就怕出了事不好交代。”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在想要不要问问陛下的意思。” 崔越变了语气,他严厉道:“你不要命了?还敢拿这种事去烦陛下。” “所以我几日一直惴惴不安呐……” 崔越沉默片刻,说:“户部那边,卢昭多半不想管这事,但你还是再找他商量商量吧,按商户自己的意愿行事不过是我个人的意思。” 徐护应了一声,接着就有其他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又过了一小会元昊才到。大臣们例行惯例地禀报了一些基本事务后,元昊忽然问:“朕近日听闻山东一带的农人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这是怎么回事?” 这事是前些天崔彦禀报的,不过因为那时消息还不清楚,所以他并未在奏折里细说,元昊让他查清楚再回禀,于是他站出来:“回陛下,据臣所知,山东一带今年蘋婆大丰收,但也因此导致其价一再下跌,农人已经到了卖果赔本的地步,卖不出去的蘋婆只能烂在地里,眼下山东果农多有出卖家中子女以维持生计者,甚至有人因此自尽,臣恳请陛下让朝廷出资买下多余的蘋婆,否则山东果农生计堪忧啊。” 元昊沉默了,想必是前些年蘋婆的价格一度居高不下,所以果农们纷纷毁坏了原本的果树和庄稼来种蘋婆,结果今年蘋婆丰收导致了果价暴跌,于是才有了今天这样子。元昊沉吟片刻:“为什么不直接拿蘋婆换粮?” 崔彦道:“陛下,蘋婆一类的果品多是中上之家才吃得起的,但即便是吃得起也不会有太多需求,只怕无人会拿那么多粮去换蘋婆。”见元昊还在犹豫,他恳求道:“陛下,山东百姓多为果农,若是不及时稳住蘋婆的价格,只怕百姓会对朝廷心寒呐——” 元昊有些动摇了,倒不全是因为崔彦的话,只是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毕竟蘋婆不像粮食,经得起千里迢迢运去别国出售的一番折腾。他还在苦想,这时候又有几位大臣附议,元昊捏了捏眉心:“买是要买,不过就按最低的价格,切不可按平日里蘋婆的价格收购。” “陛下,这——”崔彦一直觉得元昊爱民如子,此时却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按理来说这虽然是一笔很大的款项,但也不至于对国库有太大的负担。 “山东的果农是人,其他的百姓就不是人了吗?都是这些人利欲熏心才有了今日的恶果,难道朝廷就该拿其他百姓的赋税去救济这些人吗?”元昊有些愠怒。 “臣该死。”崔彦立马跪下了。 元昊心烦意乱地看着下面一个个木头似的杵着的人,强压下火气,说:“卢昭,这些果农你来安抚。”他思忖了一会儿:“以后州县官员要防范这种情况发生,尉景,把这些粮食果品一类的种植计划列入殿最制考核里,如果再有哪里出现这样的事,立马革职抄家,用这些银子来安抚百姓。” “臣遵旨。”卢昭和尉景上前。尽管在场大家都觉得元昊似乎小题大做了,但众人见他脸色不好看,都不敢去当这个出头鸟,反正他们都是京官,根本犯不着为地方官瞎操心。 “众爱卿还有事要奏吗?” 大臣们面面相觑,都就算有事也不敢提出来触这个霉头。元昊乐得看他们不说话,于是说:“都退下。” 臣子们毕恭毕敬地都退下了,元昊忽然叫住了卢昭:“卢昭,你留下。” 卢昭步子一滞,又急忙回去,问:“敢问陛下还有何事?” “你府上是否有个叫许登的门客?” 寻常士大夫府上门客众多,哪里是报个名字就能立马想起来的,不过元昊既然这么问了多半就是有此人,卢昭不大确定地回答:“仿佛是有这样一个人。” “既是你府上的门客,想来不会是泛泛之辈,封个大学士在文林院伺候笔墨吧。” 卢昭一时有些诧异,但仍是有条不紊地答道:“臣遵旨。” …… 崔越同崔彦一道回府,一路上他瞧着崔彦神色不大好,于是宽慰道:“大哥,你别太上心了,朝堂上的事不就是这样吗?” 崔彦无奈地叹了口气:“唉,圣意难测啊。”他问:“不过你不知道方才陛下留卢昭下来是什么事。” “只听见说是要给个什么门客封官。” “嗬,卢家的一个门客都这么有脸面。”崔彦讽刺地说了句。 “大哥——”崔越的语气充满了劝慰之意,但心里也是很认同崔彦的说法。 “难道不是吗?按陛下的性子怎么会管一个门客。” 崔越沉吟片刻:“其实我倒想起桩事。” “何事?” “昨日安德长公主的茶会不是也邀请了康乐公主吗?” 崔彦愣了一下,不太肯定地说:“你是说康乐公主跟陛下引荐了那个无名小卒?” “虽说听起来有些牵强,但昨日明训不是就说康乐公主在卢府似乎是见了什么人吗?” 崔彦还是不大相信,他说:“陛下怎么会——” 崔越道:“或许是因为她要嫁去晋国了,难免要另眼相看,其实也不过哄哄外人吧?” “哄个小女孩儿拿点衣服首饰不就行了?”崔彦玩笑。 崔越笑道:“她的吃穿用度还不奢靡么?在雪宫你也不是没瞧见,凌霜殿都拨给她住了。” “我记得那时候皇后娘娘似乎有意把她许给你。”崔彦打趣:“此事若真成了,只怕你现在也跟卢昭一样平步青云了。” “大哥,这话可不敢乱说。” …… 听着外面没动静了,澄琉从屏风后探了个头出来,见元昊斜斜地靠在胡床上,眼睛也注视着她,仿佛在等她自己出来。澄琉走过去,小心地问:“有件事我不明白。” “我究竟为什么不大力救济果农吗?”元昊应道。 的确,澄琉觉得元昊总不至于跟几个农人置气,但她怕问这种问题他会因为她的蠢钝而对她失望,于是不怎么有底气地答: “嗯。” 元昊无奈地轻叹了一声:“这些人常常这样一窝蜂地跟着去做一件事,如果让他们觉得朝廷总会帮他们收拾烂摊子,那他们下次做事还会这么不动脑子。”元昊的声音柔和了些,听着远没方才那么严厉了。 “不是已经大量收购土地,由朝廷管理种什么东西了吗?今后的话应该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吧?” “民间总还是有私农,这些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澄琉还在细想这件事,他忽而握住她的手:“我昨日没瞧见,还染了指甲呢。” 澄琉颔首:“昨日跟阿缨闹着玩儿。” “真漂亮。”元昊抬起头来看她,然后不自觉蹙眉:“你怎么了?怎的脸色这么差?” “我今日起来的时候胃不大舒服。” “让太医瞧过了吗?” “还没,”澄琉说:“也不是那么难受。” 元昊冲她招手:“过来。”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或许是凉着了。”澄琉自然地用手环着他的腰:“昨晚踢被子。” “这么大的人了,还踢被子。”元昊轻笑。 他的声音其实不算很特别,但每每这样低低地温柔地讲话,就会有一种十分迷人的魅力,让人不自觉地就放松下来,像在听摇篮曲一样,浑身都软了,澄琉问:“你今日心情不好吗?这么对他们那么凶。” “昨晚没睡好,”元昊呼出一口气:“而且这两天总觉着跟他们说话很费劲,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魏国在这些人手里迟早会覆灭。” “嘁,”澄琉笑了出来:“你可真是自大。” “啧,正经地在跟你讲话呢。”元昊不轻不重地在澄琉身上拍了一下。 “诶,对了,”澄琉从她怀里坐起来:“我求你一件事。” “哟,”元昊失笑:“这时候有个正形儿了。” 澄琉不理会他的玩笑,说:“我想把舍利养在我宫里。” “为什么?舍利不是在百骏园待得好好的吗。” “百骏园太远了,我要看它还要走好长一段路。”澄琉缩着下巴,眼睛看起来更水灵了。她似乎并不知道什么样才是自己最令人爱怜的模样,也不知道要刻意去扮成那副样子,但又总是败不经意地自然地在一举一动里流泻出那种可爱。 元昊心中一动,他微笑着抚摸玩弄她的头发,说:“好吧,但是你一定要看管好。” 这时候和素在门外请示是不是要送些瓜果进来,元昊点点头,嗯了一声,于是不一会儿就有一行宫女呈上一些时鲜瓜果。澄琉看着那玉盘里盛的葡桃晶莹剔透,十分诱人,不免笑逐颜开:“诶,有葡桃。”她摘下一颗放进嘴里,然后几乎是在咬破葡桃皮后就立马皱了眉,她艰难地咽下去,道:“好酸——” 元昊把茶递给她,关切地问:“酸吗?今年的我还没试过,不过这该是魏国最好的葡桃了。” 澄琉喝了几口茶也算缓过来了,她说:“你该尝尝齐国的葡桃,”她憧憬地说:“模样看起来跟这个差不多,但皮儿更薄,还甜,有时候多吃几个就会腻。”她回想起从前跟父皇或者梁真一起吃葡桃,那是冰镇过的葡桃,凉丝丝的,仿佛所有齐国的夏日都是在这样的甜蜜里度过的,葡桃的味道就是齐国夏日的味道。 元昊看着她眼里的光辉,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不适,她在说的她在想的他都无法真正理解,那是一段他无法参与也再也弥补不了了的过往。 然而元昊还是保持着笑容,他喂了块桃子过去:“魏国的桃子还算甜。” “唔——”一股甜蜜的汁水从舌头滑进了咽喉,好像整个人都沉浸在这清甜的滋味里了,澄琉惊道:“好甜。” 元昊用手指在她脸上刮了一下,打趣道:“你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吗?” …… 因为他之后还有许多公务,所以便没有留澄琉一同用午膳,而澄琉也想早点回去休息,她的胃已经翻腾了许久了。 待她回宫,午膳已经备好了,澄琉没什么胃口,所以只打算随便动几口应付一下,然而她今日只觉得吃什么都不对劲,这些模样精巧的菜肴仿佛都放大了它们不那么美好的一面,鱼太腥了,肉太膻了,连浆酪都显得腻歪,澄琉终于没忍住,她几乎从椅子上跌下来,然后就跪在地上呕吐不止。 生夏吓坏了,忙对浦泽说:“还愣着做什么?快传太医啊!”于是浦泽匆匆地跑了出去,生夏扶住澄琉:“你好些没?” 澄琉接过宫女蕊珠递过来的手绢,边擦嘴边说:“我胃里好难受。” 于是生夏和蕊珠又扶她到胡床上歇息,澄琉缓了一会儿,然而胃里还很闷,像是生吞了几斤冰凉的猪油,虚汗里仿佛都泛着油花。澄琉忽然想到方才在元昊那里吃到的很酸的葡桃,想想都觉得很清爽,忽然对生夏说:“生夏,我想喝酸梅汤。” 生夏为难道:“你不是胃还在难受吗?” 澄琉揉了揉肚子:“我觉得好腻,就想喝点解腻的。” “这——”生夏转而对蕊珠吩咐:“听见了吗?殿下要喝酸梅汤。” 蕊珠愣了一下,生夏见她没动静,又问:“蕊珠?” 闻言蕊珠仿佛被电击了一下,连声应道:“诶,奴婢就去。” 酸梅汤还没备好,太医就来了,说是这太医姓燕,出自医药世家,澄琉没想到的是他看起来才不过二十几岁,她原以为魏国的太医会和齐国一样,净是些年过半百的老头子。 燕太医给澄琉把过脉,问:“殿下近日吃过什么很油腻的膳食吗?” 澄琉点头,不过她有些心虚,毕竟她一向都吃得油腻,也不是近日不近日的问题。燕太医接着又问:“那殿下是何时感到腹中不适的?” “今早起身就觉得难受。” 燕太医提起笔开始写东西,边写边说:“殿下是凉着肠胃了,吃几副药便可痊愈——” 澄琉忙摇头:“我不吃药。” 燕太医被打断了思路,他抬起头来看澄琉,澄琉忙解释:“我……我在齐国的时候肠胃着凉都是食疗。” “原来是这样——”燕太医嘴边泛起一丝弧度:“那臣拟几副药膳可好?” “嗯,多谢燕太医。”想起还没喝的酸梅汤,澄琉问:“那我可以喝酸梅汤吗?” “只要不是凉的便可。”燕太医叮嘱:“不过殿下这些天最好不要再用油腻的食物了。” “我知道了。” …… 送走了燕太医,澄琉喝了几口酸梅汤胃里也舒坦了不少,她想起舍利的事,于是叫浦泽:“浦泽。” 浦泽没想到澄琉会叫他,于是连忙到跟前来: “诶,殿下有何吩咐?” “你瞧着什么时候有空,叫郎旭把舍利接回我宫里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