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英垂着头,很是不情愿,虽然出身士族,早就知道婚姻之事身不由己了,但他没想到有些女子还真不是娶回家当个摆设那么简单,自己这下连找点乐子的权力都没有了。元昊走过去拍拍他表示安慰,郑英叹了口气:“我倒情愿战死沙场。”然后颓唐地告退了。 见郑英走了,澄琉也跟着告辞,不过元昊没有同意:“那个册子看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澄琉有点紧张,她怕在这上面出错。 “留下来用午膳,我有事要问你。” 这时候午膳已经安排妥当了,魏国人喜好水产,所以桌上大多是鱼,晶莹剔透地盛在银盘里,像玉一样。不过澄琉拘谨极了,下口跟小猫一样秀气,也没见得元昊问了什么事,不过有一搭没一搭地闲侃。 方才挥了剑,澄琉拿筷子都手抖,她想盛碗汤,然而提起手又放下,尴尬得她想自尽。 元昊拿过碗,盛好了汤搁在澄琉面前:“一开始都是这样,别怕丢人。” 澄琉紧张不已,只好埋头喝汤,她默默腹诽,魏宫里用膳一向也是有人在旁伺候的,也不知道元昊是哪根筋不对,非要把人遣走,害得她出丑。 两人几乎是同时放了筷子,一排宫女有条不紊地奉上漱口的香茶、痰盂,澄琉漱过口,偷偷抬眼看元昊,见他左手揽住右边袖口,露出一截颀长的手腕,取了宫女呈上的手帕,轻轻地擦拭嘴角,优雅又不娘气,澄琉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姐姐那么喜欢他了。 元昊放下手帕,澄琉立马又低下头去擦嘴,听见他问:“吃好了吗?” “嗯。” “过来。”元昊起身往书房走,澄琉跟进去,见宫女已经在小几上奉了茶,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元昊站在书案边拣了几本奏折,澄琉干坐在小几边,心虚地喝了口茶,她都不知道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怎么有时候能莫名其妙地怂,她转而安慰自己,有敬畏之心是成长和进步的表现。 元昊走过来,把奏折放在小几上,品了口茶,随口问:“今天郑英这事情,你觉得有必要拉拢赵郡李氏吗?” 澄琉猜到他可能会问,提前就各种相关的事情准备了无数套说辞和应对方法,眼下不过冰山一角,她有条不紊地说:“魏国最大的家族就是荥阳郑氏,所以还说不上拉拢。但有点关系在总是好的,更何况联个姻付出又不大。” “那你还跟着郑英胡闹。” “我这不是把他拉来见你了嘛。” 元昊笑了笑没继续深入下去:“不止郑英想打仗,我也想,奈何齐国军队的确是厉害,你有何高见?” “齐国的军队——”澄琉仔细想了想:“从前齐国是募兵制,其中漏洞百出,想钻空子容易得很,只是梁真太熟悉军务了,想来现在早就改革了。” 元昊没想到她猜得这么准,他认真地看着澄琉:“他是改了,把军中的老弱病残都淘汰掉了,又选拔了一批年轻力壮的新兵,处置了不少贪赃枉法的将领,好好地整顿了军纪。” “那怎么行,”澄琉几乎脱口而出,她看到元昊没有表态,猜想自己应该没有说错,于是小心翼翼地继续:“长期从军的人放还之后也很难务农了,况且他这样做不会让其他兵不满吗?青壮年被选去当兵,那谁来种地?” 元昊对澄琉的回答很满意,他轻松地托腮:“他也不是完全没考虑这些东西,为此还拟了个定期晋级的制度,又分了田地给士兵,让他们屯田,一来减少朝廷的供粮,二来可以改善士兵的生活。” 澄琉的思维开始活络了,也不似开始那样拘谨,她没想多久,就答道:“定期晋级的话就更没人愿意尽力了吧,官来得太便宜了,最后可能会将多兵少,到时候情况更糟;屯田这招也有些欠考虑,齐国很多人都是偷懒才当兵,即便把田分给他们也没人肯种的。” 元昊忍不住问:“你一直待在宫里,怎么能知道这么多?” “听父皇骂人的时候提到的。”澄琉去吹杯里的茶叶:“他有时候见大臣,我就躲在屏风后面偷听,他后来知道了也没说什么。” 元昊轻笑:“那你呢?你有什么办法来壮大魏国军队吗?” “这——”澄琉仔细想了想,缓缓地说:“你听说过百保鲜卑吗?” “你是说一百个人里选一个的那法子?”元昊本意是想让她提点大致的方针,没想到澄琉却在选拔方式上做文章,但元昊还是听着。 “魏国军队战斗力实在不行,只能用这种办法,这也是最迫切要改变的。”澄琉继续:“士兵是要鼓励的,但是不能定期晋级,可以用军功爵制度。对了,我记得魏国等级森严,不如公示百姓,只要被征入伍,奴仆可以摆脱贱籍,平民可以列为庶族,立了功的话,可以视情况提升其家人地位。另外,其实育婴堂那么多孩子,光是给大理寺未免可惜了,倒不如择些青年才俊学习军事。” 澄琉的主意不是什么猛药,很保守,倒像是剂补品,元昊想了想:“听起来暂时找不出什么问题,但是不知道可不可行。”他准备找郑然商量商量。 澄琉绞了绞袖口:“我不大懂军事,信口说的,你一定要三思。” “这是自然,”元昊余光瞟到桌上的一沓奏折,随便推了本给澄琉:“你觉得怎么处理贪污这种事?” “恩威并施吧?”澄琉记得听梁太尉跟父皇提过类似的事情:“官员吃喝应酬花销都不小,俸禄什么的朝廷还是要看着给,仁义颜面给足了,再有人贪污,那就处以极刑。”澄琉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元昊一向是要维护自己善良仁慈形象的,于是补充:“当然也要大加赞赏个别官员清正廉洁的行为。” 元昊右手轻轻地敲着桌子,他在沉思,其实很多策略听起来都找不到任何缺陷,但实施起来又是一码事,很多事情并不是非此即彼、黑白分明,总是有能人可以超出计划和预料的。这么一想元昊莫名地有些不悦,很多时候费劲心思设了个局,反响却并不明显,能像澄琉这样识破了还主动找上门来的不多。而朝堂上的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谁喜欢轻举妄动。 巧的是澄琉也在想同样的事情,但她忽然有个很奇异的想法,她眼睛泛光:“我有个想法,但只是个不成形的想法,你且听着玩。” “你说。” “如果所有的魏国人,起码是百姓,都能按我们的想法行事会怎么样?如果他们只能按我们的安排思考和做事,我们让他们怎么想他们就怎么想,甚至不用教唆,有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就水到渠成了,而且很多时候百姓们做得出的事甚至可以比我们的更多。” “你的意思是——”元昊大概有个猜测,他觉得很有趣。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二人异口同声。虽然他们的计划与此有千差万别,但大意是一致的,只要开始控制教育,就可以控制所有魏国人的思想和行为方式,到时候就不止育婴堂,所有人都是他们的心腹了,而这样一来,他们的政令自然有人拥护爱戴,群众基础一旦打牢,就不怕朝堂上的老狐狸们不跟着他们的意思走了。 “现在魏国还有很多人不识字,不如就以推恩的名义,让所有适龄的孩子进学堂。只是这样一来学堂就必须由朝廷开办,先生也要由朝廷任命,属于公职,”元昊沉思:“还要取缔所有的私学,教学内容也要由朝廷安排。” 澄琉接道:“然后科举根据此来命题,只有符合标准才能入仕,顺便扩大民间参与科举的范围,还可以打击门阀势力。” “就怕会打击门阀势力,所以会受到阻挠。” 澄琉笑了一下:“在齐国的时候,除了朝臣,父皇还会担心民间起义,不知道你们魏国有这种隐患吗?”是的,门阀或许不喜欢他们的主意,但老百姓好哄,只要有百姓给予强烈支持,那么个别敢提出反对的门阀也就什么都不算了,他们到底得罪不起那么多被煽动了的百姓。 元昊抬头看到澄琉笑得很狡黠,明白了什么:“从前是听说过民间有结社活动的人,那些领头人在民间影响还挺大。”他幽幽地一笑:“如果他们有了军队,那可就厉害了。”如果有门阀执迷不悟,那还可以借百姓的手来个杀鸡儆猴,不止这件事,以后还可以借此光明正大地除掉一些妨碍他的人。 “还可以买通一批文人写点脍炙人口的诗文来歌功颂德。” “不,百姓们读诗的少,”元昊轻抚过青釉杯沿:“要让茶馆的伶人们唱出来,让说书的讲出来才好。” 澄琉觉得有理,具体怎么做元昊比她清楚,然而她觉得有一点疏漏:“可是这样下来,不知道国库充不充裕。”毕竟魏国还要备战。 “我也在担心这个问题。” 两人都陷入沉思,澄琉觉得魏国怎么看都是个富得流油的地界,财政的问题她不过是随便一提,她甚至有些不相信魏国国力不足以实现这些政令。澄琉仔细想了很久,她想弄清楚魏国的经济实力到底强在哪里,魏国水源丰富、土地肥沃,所以粮食从来没缺过是真的,但如果仅此而已,那魏国应该也不过像晋国那样。然而她确是知道晋国经济远不如魏国,澄琉烦躁地揉了揉额角,拼命地回想在魏国的各种所见所闻,她忽然有了个想法:“如果商人们肯为国效力呢?” “商人唯利是图,不可与谋。”元昊拒绝得很直接。 “原本就是相互利用,你那么狡猾,还至于被他们耍了吗?” “那他们凭什么出钱帮朝廷?” “买官啊。” “这怎么可以。”元昊觉得这个提议荒唐得可笑,但他又觉得澄琉应该不会说没把握的话。 “魏国的商人虽然富裕,但身份连普通百姓都不如,所以是最想摆脱贱籍的,即便是一个芝麻小官,他们应该也会不惜重金。”澄琉几乎是在劝他:“说白了不过花钱买个身份,几个什么都不管的小官,能闹出多大的乱子?” “那大臣那边怎么说?” 澄琉讨好地说:“你总有办法的。” 元昊眉头紧锁,这件事他还要再考虑,虽然他的确已经想好了几个应付朝臣的办法,但毕竟引入了新的势力,不确定的事情太多了。 澄琉偏过头看窗外,窗子是封上的,雪光映在上面,把屋子照得很亮,炉子里燃着檀香,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地龙把屋子烘得温温的,她没睡午觉,微微有些困倦,莫名地感到一阵闲适。 澄琉差点睡着了,外面忽然来人通传说尔朱美人来了,澄琉猛地清醒,她一阵感慨,如果真这么睡着了不知道要闹多大的笑话,不说元昊怎么嘲笑她,姐姐那边是根本活不成了。 这样想着,一个裹着凤仙粉斗篷的女子就笑着进来了:“臣妾参见陛下,”她很活泼,简简单单就行了个礼,看来是很受宠的了,她看见澄琉在也没什么感觉,还是热络地打招呼:“康乐公主也在呢。” 宫女另搬了凳子来,按规矩,澄琉把位子让给尔朱美人,自己坐到凳子上去,她有些拘谨,想告辞了,然而多少还是要再坐一会,不能让人说她见尔朱美人来了就要走。 像尔朱美人这样的宠妃是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的,也没在乎旁边多个澄琉,她一支手肘撑在几案上,把散开的奏折摞好,抛给元昊一个娇媚的眼神:“陛下的折子总是到处乱扔。” “不是等青娥你来帮朕收拾吗?”元昊握住她的手,笑得很温柔。 “我才不。”尔朱青娥娇嗔地把手抽回来,盯着元昊咯咯地笑。澄琉尴尬地时而埋头喝茶,时而装作看窗外,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想想从小在齐宫那个荒淫的地方,她什么世面没见过,然而还真没体会过这样的闺房情趣。齐国大多都是些像梁真那样不解风情的人,澄琉暗想,难怪姐姐当年那么容易就被元昊搞定了呢。 其实说起来,她还有些好奇现在元昊到底对姐姐是怎样的想法,他不像是什么情种,但齐国现在都易主了,留着澄珪也没用,他还把澄珪敷衍得那么好,到底图什么? 澄琉回过神的时候,尔朱青娥已经坐到元昊边上去了,她很想起身告辞,但又根本插不进他们俩的甜言蜜语里,于是难熬得不行。好在这时和素轻轻推门进来,禀告元昊:“陛下,皇后娘娘来请康乐公主用晚膳了。” 都是用晚膳的时候了?澄琉看窗外,果然天色已经暗了,不管怎么样,她十分感谢姐姐来解救她,于是乐滋滋地行礼告退了。 到了澄珪的宫殿,澄琉心情依旧很好,然而她一进门就看见澄珪满脸怒气,立马又害怕起来,她是在为什么事情生气?是她学功夫,还是她干涉了郑家的事情?澄琉低眉顺眼地坐在澄珪对面,饿得十分难受了也不敢动一筷子,她觉得自己有点可怜,午膳也没吃好,晚膳也吃不好,她暗暗想回宫一定要好好加餐。 澄琉还在出神,忽然就听到杯子摔碎的声音,她惊得抬头,看到澄珪眼睛都红了:“澄琉,你说,尔朱青娥那个贱人都跟陛下说什么了!” 澄琉松了口气,还好这火不是冲她来的。 “说!”澄珪额角有青筋突起,澄琉还没见过她如此失态,赶紧起身安慰她:“没说什么重要的事,一个劲惹陛下心烦罢了。” 闻言,澄珪表情没那么凝重了,甚至偏了偏头:“她怎么惹陛下心烦了?” 澄琉一阵瞎编:“我没仔细听,但大概就是说陛下没把奏折收拣好一类鸡毛蒜皮的小事,陛下也就随口敷衍着。” “哼,渤海来的鲜卑丫头果然没教养。”澄珪这才握住筷子,绿蜡见状急忙开始帮她布菜,而澄琉有些不自在,她从没听过澄珪对谁这样破口大骂。 澄珪这阵子身体很不舒服,加上发了脾气,还没吃多少就开始头疼,她按了按眉心:“对了澄琉,过几日陛下要去雪宫赏花,本宫身子不舒坦可能去不了了,你一定要去。” 澄琉不喜欢赏花,而且姐姐不去她就没几个可以说话的熟人了,那时候不知道又有多尴尬,她装模作样地拒绝:“我还是留下来陪你吧。” “你去,”澄珪动了几筷子就吃不下了,她难受地扶额:“帮我看着陛下,不要让那些嫔妃跟他一起好吗?”澄珪眼角都有泪光了,到底是亲姐姐,澄琉知道她从前何等风光,现在一定不好受,于是答应了。 “澄琉,本宫的头好痛啊。”澄珪艰难地靠到澄琉身上,澄琉觉得不对劲,立马吩咐绿蜡:“快传太医!” 澄珪很痛,她死死地抓住澄琉,澄琉轻拍她的背,心里也很难受,澄珪一直都是澄琉的榜样,她漂亮、优雅、聪明还很勇敢,就像仕女图上的人一样,可是为什么非要在这样一件事情上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