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琉在书案前坐下,一沓文书扔在桌上,发出沉甸甸的一声闷响——这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啊。然而明日就要出宫去视察魏国民情,这些资料无论如何还是要翻看一下,心里要有个数才好。于是澄琉吁出一口气,翻开书页,这是按官职排的序,密密麻麻看下来着实头疼,看来一定要好好捋一捋脉络才行。 于是澄琉先从官职入手,她发现其实魏国的官职设置与齐国大同小异,最多不过名称和品阶上有些许出入。几页纸浏览下来,不过发现有几个姓氏出现的频率极高,想来就是魏国的士族了。 她取来一张空白宣纸,将那些士族子弟的名字和官阶都按姓氏誊抄下来,这样才可能捋清楚关系,顺便也能方便记住人名和官职。 就这样费了好一番功夫,澄琉的工作才终于完成了大半,这时候生夏轻轻推门进来,来请澄琉用晚膳。澄琉这才意识到她这一坐下就已经是小半天了,然而她暂时没心情去用膳,于是捏了捏额角:“我不想吃东西,都撤了吧。” 生夏见澄琉这么急就开始研究文书,忍不住打趣道:“看你平日嬉皮笑脸的样子,今日居然这么用功,还废寝忘食呢。” 澄琉笑了笑:“我对魏国的事情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再不用功的话,陛下怕是要后悔了。” 生夏明白澄琉好强,也不阻拦她,只是说:“管你多用功呢,不吃东西是不行的,我给你拿些浆酪来。” “好。”澄琉没抬头,继续整理人名和官职,后面都是些五品以下的小官了,想来不算什么重要角色了,澄琉暂时歇了歇手,开始研究这些官职安排。 就目前的样子来看,魏国主要的士族大约就是郑氏、崔氏、李氏、娄氏、尔朱氏、斛律氏、卢氏等,其中崔氏子弟尤其多,有可能是两支血脉。而魏国地处东北,娄、尔朱等鲜卑大族在此地位不凡也是情理之中,澄琉结合之前在宴会上的见闻以及澄珪给她介绍过的士族公子,大约是把各家族记清楚了,然而这点东西是远远不够的。门阀间最恼人的是那些关系,其间的实力差距、各家间的姻亲联系以及对峙关系错综复杂,非在当地长久居住难以了解其中密辛,也不是澄琉凭一己之力可以猜出来的,所以澄琉也不打算在这上面纠缠,元昊总会告诉她的。 五品以下多是庶族和资历浅的门阀子弟,所以澄琉并未上心,只是粗粗地翻看了一下,只图有个印象。然而待澄琉翻完了官职表,看到后面的内容她差点哇地一声哭出来,后面详详细细地又按家族顺序把人名给列了出来,旁边还附上了官职和品阶以及各人交游和姻亲关系,澄琉默默忍下一口气,算了,全当誊抄一遍来帮助记忆。 她仔细翻阅了各家族的背景,发现大致情形与她猜的相差无几。魏国势力最大的几个家族是荥阳郑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而几个鲜卑家族是从前为笼络渤海和六镇地区封的几个闲散贵族,现在也大多是担任武将职务。 然而最有意思的是,势力大的家族在朝堂上大多担任些闲差使或是地位低下的官职,而势力弱的家族反而颇有春风得意的意思。澄琉不屑地笑了,用这样的办法来平衡士族势力未免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势强的士族哪里是凭这么点小手段说打压就能打压的。然而她又忽然明白了什么,势弱的士族也不是傻子,既然明白元昊想打压势强士族的意思,就一定会大胆地结盟对抗势强的士族,而后者之间往往利益牵扯众多,即便偶尔三三两两能联合,也根本长久不了,这样的情况下,元昊只要稍稍耍点合纵连横的把戏,根本不用亲自出面,两方就可以自然地形成很均衡的局面。而且势强的家族也不是一点便宜都没占,但凡是大一些的士族,家里的子弟即便只是起家官都非富即贵,且能常伴皇帝身侧的如散骑侍郎一类的职务也全被势强的家族子弟垄断,这样一来,他们也不算太吃亏。 生夏进门见澄琉在想事情,也没多打扰,放下浆酪就掩门出去了。 澄琉甚至没感觉到生夏进来了,她用指腹轻敲桌面,这事没这么简单,还可以再深挖,后宫中的嫔妃全都出自这些门阀士族,但她们的位分可就是货真价实地按家族势力排列了,例如除了出自荥阳郑氏的端贵妃外,位分高的还有崔婕妤,娄嫔,卢嫔,另有受宠的如尔朱美人之流。果然,不论前朝还是后宫,出身才是决定性因素,若有才华可贵但身份不合适的人,除了用格外恩遇来笼络,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们不可能指望凭这这点才华改变身份。澄琉玩笑般地想,不过元昊是个尤其会敷衍的人,想来能被他格外恩遇也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澄琉抬头,想继续往后翻,却发现脖颈酸疼得紧,她揉了揉肩,这才发现已经有些晚了,她看了眼摇曳的烛光,又翻了翻后面的内容,之后大多都是各家族的利益牵扯,想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搞清楚的,况且澄琉已经大致了解了魏国的各大士族,明天在元昊面前挣个脸面应该不成问题了。 于是她揉了揉眼睛,唤来生夏替她梳洗,总算是处理完毕了,可以放心休息了。 次日清晨,或许是为出宫的事情激动,澄琉早早地就醒了。昨日未用晚膳,她有些饿了,于是也不等梳洗完毕,随随便便地拢了拢头发就准备去用早膳。生夏强行把她按在妆台前:“都不洗漱就用膳,你像个什么样子。” 澄琉睡眼惺忪:“我都饿得快不行了,你行行好让我先用膳吧。” 生夏不由分说地给澄琉梳头:“你头发乱得跟妖精一样,还要出去吓人?” 澄琉揉眼睛:“这么早,又没别人来。” “奴才看见也不好。” “谁敢说半个字我就杀了谁。” 生夏笑着推澄琉一把:“自己不修边幅还要怪罪别人。”想到今日要出宫,生夏没有梳得太过,就按着寻常小姐的样子给澄琉打扮,然而完工后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效果,澄琉就急匆匆地跑出去用膳了。 魏国的早膳与齐国类似,都是面点为主,但魏国的面点要精致许多,一个个做得粉雕玉砌,让人都不忍下口,然而澄琉从来没什么忍不忍心的,更何况她已经很饿了。 澄琉正用膳,生夏端来碗汤:“来,快趁热喝了。” “这是什么?”澄琉凑过去准备喝,却闻到一股药味,她皱眉:“这是——” 生夏蹲在澄琉身边,关切地说:“你似乎每晚都睡得不□□稳,我自作主张让太医开了方子,做的药膳。” 澄琉闻言笑了:“谢谢你了生夏,”她把药推开:“我自逃难开始就一直有梦魇的毛病,只是最近严重些罢了,不是什么大事,况且我之前不是没用过凝神静气的东西,但我只是害怕,害怕不做噩梦之后就会忘记国仇家恨,”澄琉垂首:“你不知道,我之前不过三两天没梦魇,就有了轻生的念头。” 生夏闻言也理解了澄琉,她也不打算强求了,只是皱眉,澄琉道:“梦魇的确挺恼人的,如果打扰到你了,你不必每晚来守夜的。” “这算什么,跟我客气呢。”生夏拍拍澄琉的肩,两人相视而笑。 说话间外面忽然通传说斫桐姑姑来了,生夏忙起身迎接行礼。斫桐福身:“殿下正用早膳呢。”澄琉点头微笑示意,斫桐从身后的小宫女手里接过托盘又转交给生夏:“这是陛下吩咐带给殿下的。” 斫桐的话不多,但是句句又是谦恭又是亲切,那声调不卑不亢,让澄琉喜欢得不行,果然元昊身边个个都是讨巧的人物,澄琉笑着答道:“劳烦姑姑了,望姑姑代我向陛下道谢。” “殿下言重了。”斫桐笑得和蔼持重,到底有些年纪了,眼角有些皱纹,但澄琉看着十分舒心,斫桐看着澄琉:“陛下的步辇已经在门外候着殿下了,陛下还让奴婢传话,说天儿冷,殿下出门一定记得带个手炉。” “多谢姑姑了。”澄琉觉得总是让斫桐这样送东西十分过意不去,于是道:“外面冷,姑姑留下喝杯茶吧。” “多谢殿下好意了,”斫桐的声音很温柔:“畅春园还有事等着奴婢呢。” “那就不耽误姑姑了。”澄琉遣了个宫女送斫桐,生夏拉着澄琉换衣服去了。 澄琉摩挲衣料,原以为是平民穿的麻布,没想到料子会这样柔软舒适,虽然素净了些,但仍感受得到丝缕间的富贵气象,想来就是寻常贵族女子的衣着了。生夏理完澄琉的衣服,才发现元昊也备下了她的一份,于是也欢天喜地地换上。 趁生夏换衣服的时候,澄琉简单对镜理了理容妆,她原本头发就梳得简单,就只斜斜地簪了朵珠花,对镜,也就和普通的贵族女子没什么两样。生夏硬要再给她薄薄地施一层粉,于是澄琉不耐地等生夏弄完,才迫不及待地往外赶。 早晨飘了点小雪,抬步辇的太监们肩上积了些雪尘,但步辇上还是干爽洁净的,想来他们等了有一阵子了,澄琉不好意思地坐上步辇,生夏跟在后面。 魏国即便到了冬天也不会萧瑟,雪凝在枯枝上,反有粉雕玉砌之感,宫墙的檐下生着冰挂,澄琉伸手去触弄,指甲敲着冰挂,发出叮当的响声。 一路走到宫门口,澄琉才发现元昊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和素小跑来搀扶澄琉,一如既往恭敬地打千行礼,所以说元昊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会子了吗?从前一向是澄琉老早就要恭候着澄珪和元昊,眼下让他等等自己,澄琉顿时觉得公平了。 她踩着马凳上车,不想脚下粘了雪尘,滑了一跤,她正道不妙,却被人扶住了,她见元昊从马车里探个身子出来,伸手接住了自己,澄琉一时只觉得丢人至极,讪讪地上了车。 “手这么冰,不是叫你带手炉吗。” “又不冷,我不过方才玩了雪。”澄琉没想到元昊还会关心这种小事,不过她打小就身体好,即便在齐国也是没怕过冷的,向来出门最多也只带个手抄,手炉这种东西年年制来就是个摆设。 然而元昊还是不由分说地把一个手炉塞给澄琉,澄琉不好拒绝,也只好随便地搁在膝上,而手却不自觉地拥上去了。 澄琉不经意瞟到自己素雅的袖口,想到这装束的事,于是好奇地开始打量元昊的穿着,她用余光悄悄地偷瞄,见元昊穿的宝蓝色云纹直裰,绦带上缀的羊脂玉籽料,俨然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元昊似乎没有注意到澄琉的目光,所以她大胆起来,视线开始往上移,见元昊头上还带了网巾,整个人又平添了几分书生气。 “你在看什么?” 澄琉吓得干咳一声:“我,那个,关于魏国的这些门阀,我有些问题。”她当然不敢说自己是在看他的穿着。 “问吧。”元昊也当然知道她不是真的想问,但他想看情急之下她能编个什么问题出来。 澄琉又干咳一声,故作深沉道:“你不觉得你用来平衡各家族势力的办法太明显了吗?” 元昊很明白澄琉有几斤几两,她能分析到这一层只能说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但他觉得她不应该问这么无聊的问题,于是元昊淡淡地回答:“明显又怎么样?他们有谁能反抗吗?” 说的也是,朝堂上都是极精刮的人,元昊的手段明显也好不明显也罢只怕都逃不过那群老狐狸的眼睛,所以根本没必要遮遮掩掩,左不过情势所逼,即便知道是他设的局不也只能往下跳?好的能得点甜头,坏的不至于输得太惨,大家也就相安无事了。就像中了逍遥散的人,明知道继续服药不是办法,但不服就只有死路一条。 看来跟澄琉猜的一样,可她不甘心就这样算了,她昨日废寝忘食地研究了那么久,可是打算要给他露一手的,于是澄琉继续故作深沉道:“我只是觉得魏国这盘棋如果要好好下,只把眼光放在朝堂上就未免太小了,一个国家的势力本就错综复杂,不是只有朝堂上可以做文章。” 元昊觉得有点意思:“你的意思是——” “光是士族之间相互牵制未免显得太拘束了,如果能引入一股或者两三股新的势力,整个局面就会变得开阔许多,我们也能有更多地方可以做文章。” 原来是想说这个,元昊想,澄琉果然还是个政见激进的新人,于是反驳:“要想从朝堂之外找到一股能与门阀对抗的新势力势必很难,所以免不了要自己扶持,这样一来这股势力一有皇帝支持,二有门阀性质,那么一旦超出了控制范围,事情就不好办了,更何况如果一个国家中各方势力忙着相互牵制,哪里还能顾得上对付其他国家。” 澄琉自然不愿被问倒,于是疯狂地想办法,她沉吟片刻:“首先,既然要扶持一股势力就要提前择选好目标,最合适的莫过于能力强地位低的那一类,只要稍稍给他们一点权力,他们就可以表现得非常好,而如果他们不听话了,处理起来也容易。”难办的是第二个问题,澄琉仔细想了想,恍然:“国内各方势力相互牵制是很寻常的事情,如果大家一片混战自然都没什么好下场,但如果他们的相互对抗能为国家做点事的话,那就不可小觑了。比方说小时候父母使唤你做什么事,你大多是不情愿的,但如果父母让你和兄弟姐妹比赛做这件事,那么大家就都会很积极地去做。” “你有办法来做到这样吗?”元昊想看看她能想出什么主意。 “我没有。”澄琉难得这么自信地承认自己不行:“但你可以,玩弄人心你最在行了。” 元昊忍不住笑了:“那你想好扶持谁了吗?” “还没有,”的确,老百姓太软弱,宗教势力太强大,真的不好选。澄琉撩开帘子:“所以要来看看魏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