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破晓的时候,雾气总是有些重,轻飘飘地浮了一层在这世上,像是人的梦境编成的,一有些风吹草动,就开始荡漾。今早的雾不那么浓,风一吹就散开了,飘飘摇摇,看来是个噩梦。 梁真向来睡得很浅,今早方才平明时分他就隐约听见门外有人低声交谈。被吵醒了有些烦闷,他起身披上外衣,推门,却见润生一脸焦急地与宫女在说什么事,转眼看见惊动了梁真,吓得跪倒在地:“奴才该死,扰了少爷,奴才该死。” “怎么了?”梁真觉得有点不对劲,润生虽然胆子小,但不至于这样没有规矩。 “少爷······”润生抖得像筛糠一样,吞吞吐吐,仰起头来看梁真,满脸都是泪:“昨日有流寇夜袭太尉府,老爷他······不,不是老爷,是梁家······整个太尉府都被灭门啦······”他早已泣不成声。梁真一个趔趄,狠狠地撞在了沉重的雕花木门上,一时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悲伤,只是有一种混沌的震惊,就像有时候蹲马步蹲得腿麻,即便在腿上扎几下也只有一些闷闷的酸胀,那朦朦胧胧的痛。 梁真直奔马厩,骑上马就往宫门处狂奔,然而还未到宫门,就有高嵘的人来拦下了他,梁真额角青筋突起,暴怒地大吼:“都给我滚开!你们拦了我一次还敢拦第二次!” 卫兵们见他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纷纷拔出了剑,希望他能识时务。梁真早已失去理智,根本不管卫兵的阻拦,快马加鞭,直奔宫门。 高嵘下了严令,要拦住梁真,卫兵们看梁真这悲愤的样子,他们根本就无法在不流血的情况下拦住他,于是只能毫不顾忌他的身份,真枪实弹地开打。 梁真虽然武艺高超,但眼下没有带佩剑,势必没有还手的余地,加之他一心只想回家,于是骑着马横中直撞,根本不躲闪卫兵们手里亮晃晃的刀剑。 他没走多远就负了不少伤,血缓缓地从衣服里浸出来,慢慢地在身体上蜿蜒,花团锦簇。梁真这才感受到疼痛,漂泊无依似的在马上颠簸。他的头脑很乱,很多事情都不分明,方才起身就听见了这消息,他根本还来不及细想,万一是澄琉在与他玩笑呢?万一这只是他昨夜的一个噩梦呢?是梦吧?流寇怎么能随意入京?堂堂太尉府怎么会轻易被灭门?可四周的金戈之声还是震耳欲聋,他仿佛看见了昨夜家里的刀光剑影。 猛地,他脑后一阵剧痛,就涌入了死一般的黑暗中。 什么冰凉又刺激的东西落在他脸上,是丧家之痛吗?他缓缓地睁开眼,却被灌入眼里的液体辣得疼痛难忍,他倒过身,用手揉开,才勉强能视物。又是一阵冰凉从他头上泻下来,他看见高嵘提着酒壶往他头上浇。他躺在雍乾宫的大殿里。 “呵,你小子脾气倒大,一点不像梁保忠那个老谋深算的样子。”高嵘终于不倒酒了,他看了看酒壶,自己喝了一口。 “陛下你早就知道。”听他这满不在乎的口气,梁真心里痛苦万分,他狠狠地瞪着高嵘,“为什么!我梁家尽心竭力地助你打下齐国,忠心耿耿地侍奉你,你一早就知道却见死不救,为什么!”梁真还当他是梁府高高在上的公子呢,仗着父亲与高嵘是刎颈之交竟敢这样放肆。 “朕不是救了你吗。”高嵘四仰八叉地半躺在龙椅上,一如既往地醉着,仿佛从来没醒过,他从来没有悲伤,有的只是狂喜和暴怒。 “我甘愿与太尉府共存亡。”所以高嵘之前严令禁止他出宫就是为了这件事?梁真觉得高嵘的回答自私得好笑,他怎会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况且高嵘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样诡异的事情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而不闻不问。 高嵘讽刺地笑:“保忠真是吝啬,他只教你武功,却不肯教你他运筹帷幄的功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梁真:“这都是保忠自己出的主意。皇后家要在齐国杀人连朕都管不了,保忠说不能打草惊蛇,要为大局着想。” “梁家一灭,帝党的兵力就被削了大半,还有什么大局可言!”梁真知道他的父亲是个厉害的人,他的主意向来令人匪夷所思,但也就因此出其不意,不过他不信父亲会用梁氏一族的性命做赌注,他怎么能如此狠心。 “你爹比我们都狡猾,他都算计好了。”高嵘发现再不能从壶里倒出一滴酒,于是信手把酒壶仍在一边:“他说,他希望你去戍边,接管我们当年起事时的亲兵,他想你去看看我们是怎么打天下的。”酒壶咕噜咕噜地滚,滚到了暗处,你隐约知道它的位置,却没办法看清它的样貌,幽幽的一阵光,看起来倒像什么动物的遗骸。 “我——” “冬狩之后你就出发,去联络朕的旧部。”高嵘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朕的天下,朕要从头开始夺回来。” 梁真很惊讶,他张了张嘴,到底是没什么要问的,于是回答了最不痛不痒的话:“是,陛下。” “有一个叫刀疤老刘的人,前几年说不跟朕混了要去浪迹江湖,你一定帮朕找到他,他可以帮大忙。” “是。”梁真来不及想未来的事情,他甚至还没能理清过去。很多年后他想起今天的事,都觉得蹊跷,他怎么就那么容易地信了高嵘呢?是他在一片混沌里回忆起地最后一次与父亲的谈话,他遗言般的叮咛;是皇后难得殷勤地助他还家;是父亲讳莫如深地提过几次的大计划……这些星星点点的证据和高嵘不着调的只言片语,让这个野心勃勃又张狂得粗制滥造的阴谋在梁真的想象中血肉丰满起来。之后,等他缓过神来之后,他想了很多办法去查这件事,却发现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跟大多数豪门子弟一样,梁真是个极其自负的人,一直当自己是天之骄子,是梁家的骄傲,如今却忽然发现自己同父亲还差得很远。 他在宫闱里淫浸太久,本质上与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鹰犬少年没多大区别,他心虚地想,他或许连只知骄奢淫逸的高嵘都不如。 ······ 澄琉方才起身就听说了这噩耗。晨起时难免有些恍惚,她对此事只是略略震惊,她没有亲眼看见昨夜的屠杀,没有亲身感受到鲜血的滚烫,实在很难有更多反应。这消息对她,不过是红萼口中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梁家被灭门,在宫女们口中与昨夜宫里死了只猫没有任何分别。澄琉的确是个硬心肠的人,她细想之下只觉得这消息让人心烦。然而她唯一担心的是梁真,她该怎么安慰他?她原不是什么长于言辞的人。澄琉忽然想起什么,于是不再担心了。 匆匆收拾完毕,澄琉疾步走到朝颐殿,刚步入澄珪的房间,就看见她懒懒地靠在矮几上刺绣,想来也才起身不久,早晨的光缓缓地洒在她身上,与澄琉的匆忙格格不入,她不免有些许自惭形秽。澄珪见她并不通报就直接闯进来,心下不悦,眼光蜻蜓点水般地掠过澄琉,目光又滑到了绣棚上,并不理睬那个冒失鬼。 “你们都退下。”澄琉吩咐左右。 澄珪不解地抬头看她,看着宫女们一个个出去,竟有点无助。澄琉看出了她神色紧张:“怕什么,我又不吃了你。” “你又要干什么。”澄珪把手上的活计放下。 “姐姐听说梁家的事了吗?” 澄珪才用过早膳,听见这事心里直泛恶心:“怎么?” “我觉得我该帮帮梁真,但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低头玩自己的袖子,“你知道我不会这些。” 澄珪轻笑:“你什么时候居然开始想关心人了。”她眼波一横,“你莫不是喜欢那侍卫。” 澄琉随手摘下一朵姐姐插在几案上的花,向澄珪扔去:“你知道的,少装蒜。” 一大朵花打在澄珪脖颈间,重重地坠地,还轻轻弹了几下,饱满的花瓣掷地有声。澄珪见她难得也有这样娇嗔的小女儿情态,咯咯地笑起来。澄琉以为澄珪在嘲笑她,昂了昂下巴,提着口气,从袖子里抽出昨晚捡到的手绢,用兰花指拈起,遮了半边脸:“姐姐看我好看吗?”薄薄的丝绢,像是那晚的月亮,多么朦胧,多么暧昧。 澄珪脸色陡然一变:“怎么会在你那里?你在哪里捡到的?你什么时候捡到的!” “就在你与人幽会的时候啊。”澄琉得意,“魏国那个质子——叫元昊是吧?” “你!”澄珪大惊失色,也不知是害怕多,还是愤怒多。 “诶,你放心吧,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澄琉没心情继续吓她:“你不许笑我,这事我也自然绝口不提。” 澄珪皱紧了眉头,她不想留下把柄在澄琉手里,她不信澄琉能保守什么秘密。 “姐姐,你信我吧,再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不信我又能怎么样。”澄琉想在梁真面前赢点好感就只能求助澄珪了,即便是她抓住了澄珪的把柄,照样是用近乎撒娇讨好的口气:“你教我怎样让梁真也喜欢我,你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也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澄珪见她心意也诚,正好自己与元昊的许多事一股脑地想倾诉又无人可讲,澄琉到底是自己的妹妹,又有求于她,总不至于诚心要来陷害,澄珪也就妥协了,她慵懒地托腮:“梁真么······我要好好想想。” 澄琉认真地注视着她,澄珪偷笑,想来澄琉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这样严肃地对待旁的事了,她道:“梁真与你青梅竹马多年,想来还是有深厚的情谊的,只是你或许平日该对他温柔些,女孩子示示弱总没有坏处的。” “怎么示弱?”澄琉愁眉苦脸:“我是学不来娇滴滴的样子。” 澄珪忽然想起一件事,她眼波一转:“比如你骑马的时候遇到危险,让梁真救你啊,冬狩就是个好机会。” “特勒骠会摔死人的!” “有梁真在你怕什么,何况又不是让你真摔,或许只是在马背上摇晃几下,就向他呼救罢了。” “在马背上摇两下就吓得不行,那多没面子。” “这样,你交给我。” “真的?”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