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雾的第一个反应是珺雅来的电话。 但是掏出手机一看,是于小娟的。以往几年的除夕夜他都选择暂时将于小娟的手机屏蔽,但是今年因为邢丹的出现而忘了。 他盯着屏幕十几秒,终于还是接了电话。 “儿子哎,给我转两千块钱,快点啊!赢了马上还给你!”于小娟张口就说,“你快点啊!等不到钱我再催你的啊,你也不想我老烦你吧,我今天也不想烦你,赶快赶快啊……” 张雾没听完就撂了电话,然后把忘记做的事情补上——将于小娟的手机暂时拉黑了。 他没有给于小娟转账,倒不是因为他舍不得这两千块钱,而是他目前的经济确实拮据。新的一年来了,然而这新的一年里,禾风小憩却不一定还是他的了。 刚将手机放回裤兜里,铃声马上又响了。 这次他又猜想是珺雅打来的。 然而是邢丹的电话。 张雾没有接,也没有挂断,就让它在空荡荡的街头大声地响着,直到结束。 电话没有打通,邢丹的信息很快就到了。 她说:“雾,希望今天的事没有影响你的心情,我再也不会了。新的一年,快快乐乐的,我会坚持自己的初衷,无论如何,爱你。” 张雾退出了消息界面,他不想再看手机了,也许今晚注定是一个要让他放空的夜晚。他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准备再放回兜里,但是在放进去的一瞬间,一个充满动力的念头却在脑海里闪过。 他拨通了珺雅的电话,没有考虑她是否已经睡了。 出乎意料的是,珺雅很快就接了电话。 “喂!张雾!什么事!”她几乎每个停顿句都是喊出来的,因为电话那头正噼里啪啦响着鞭炮。 “你干嘛呢?跟打仗似的。”张雾“嫌弃”地说。 “哎呀,你不知道,我们老家这边正在放鞭炮!得从凌晨放到三四点,太吵了!”珺雅忍不住抱怨,“你什么事啊?不会公寓就剩你一个人了吧”? “是啊!就剩我一个了!”张雾也学着珺雅的样子喊起来。 “你喊啥?你那里又没有鞭炮!” “我配合一下你。” “这有什么好配合的!你这个点给我打电话,不会是来要红包的吧?” “轰!”一声窜天的响声从珺雅电话那边传来。 “就算我问你要,你会给吗?”张雾舒展了一下身体,望着夜空中再次升起的一束烟花,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给啊!别把我想得那么小气,要知道你蹭吃我的晚饭那么多次我一次也没收费……” “小雅!快过来!你爸一个人抬不起来!文强!你别那么扛着!”珺雅那边忽然插进来一个画外音。 “先不跟你说了,我帮我爸抬下鞭炮!”珺雅匆匆挂了电话。 “果然是女汉子……”张雾耸肩打了个冷颤,继续往森江公寓的方向走去。 张雾见了另外一个来谈接手禾风小憩的代表,这时候是春三月了。禾风小憩已经欠了银行半年的贷款没还,银行的贷款加上近一年的亏损经营,张雾现在身上已经背负着近20万的债务。除了将禾风转手,已经再没有别的办法。 这次的谈判依然是何锐牵的线,但是接手经营的人不再是义利集团的。他们只谈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张雾就同意了将禾风的经营转手。这很出乎何锐的意料,他以为以张雾的“情怀心”,不到最后关头是绝不会放弃禾风的,或者至少要做决定也会等到见过珍姨之后。但是张雾同意了,以20万的价格将禾风的股权、经营权一起转手卖了出去。 张雾22岁毕业工作,27岁存了30万,30岁归零。他花了30万在禾风小憩买了3年疗伤的时间,现在一切回到22岁的原点。 张雾只有3A09一个可以收容的地方了。 邢丹听说了这件事,不知怎么得到了张雾的卡号,往他的账户里转了5万块钱,并且发了一条消息给他:亲爱的雾,你的一切回到了原点,我们的感情也是,既然命运给了我们第二次机会,我一定好好珍惜。 但是张雾当天就把这笔钱取了出来。他的心情本来因为禾风的转让而有些低落,现在则更加不好了。 珺雅下班回来的时候,看到张雾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摆着一叠叠整齐的人民币。 “哇……”珺雅夸张地眼前一亮,“有钱……” 张雾沉着脸,一言不发。 “你?你取这么多钱干嘛?”珺雅发现他神色不对,于是也收敛了调侃的语气。 “邢丹的钱。” “哦。” 一提到“邢丹”两个字,珺雅和小野的回答有着出奇的一致。 “你吃了吗?”珺雅马上换了话题,“没吃的话一起点外卖”。 “可以煮点面吗?” “你看TVB了?”珺雅说完看见张雾一脸郁闷的表情,马上又补了一句,“可以”。 珺雅煮面轻车熟路,二十分钟后就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面。 张雾二话不说,将碗划至自己面前,拿起筷子就吃,面条碗里升腾起的热气轻漫在灯光下整齐摆放的红色大钞上。珺雅坐在他对面看着这场景,不禁联想到电影里黑帮老大准备交易前的画面。 “你看什么?”张雾头也不抬地问。 珺雅摇了摇头。 张雾抬起头来:“你有话想说?” “没有啊。我摇头了。” 张雾又埋下头去吃面。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珺雅小心地试探着问,“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是不太好。” “哦……” 但是张雾为什么心情不好,他那天没有告诉珺雅。他已经在家无所事事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邢丹每天都会给他打电话,即使张雾没有什么要说的话,她也能和他说上至少一个小时。 邢丹的状态似乎回到了她在学校时的样子,充满了自信和能量,而且她明确地向张雾表态,即使他现在身无分文、或者甚至是欠款,她都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并且把她自己拥有的都给他。 邢丹比第一次追求他的时候热情了十倍。陷入失业状态的张雾被这种来自曾经心动恋人的热情包裹得密不透风,他在一种对未来的茫然和眼下的放逐中迷乱了脚步。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也开始怀疑自己坚持的原则是否真的正确。 所以他在那些钞票前面坐了一个晚上。 思考的结果是出乎张雾自己意料的,他选择了一条妥协的道路。他今年30岁,到了传统所谓的“而立”之年。20岁到30岁这10年里,张雾反思自己的经历,他发现了一个致命的打击——所追求的、所坚守的,都没有得到。也许何锐说得对,他的书生气太重了,对现实的一切太过理想。 所以,他决定尝试着和邢丹重新开始。 他们开始试着一起出去吃饭、散步、看电影,一如曾经在校园里时那样,唯一不同的是,张雾再没有感到一种充满期待的愉悦和热情。邢丹敏感地发现了这一切,她安慰张雾说这是“她的错造成的后遗症”,她愿意为此买单并给张雾更多的时间。 然而就在张雾努力地说服自己的理智,准备再次将自己脆弱的感情奉献进去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接手禾风小憩的公司的董事长,他的助理给张雾打了电话,约他在禾风小憩聊一聊。张雾本不太想去,因为需要他进行的交接手续已经办完,后续剩下一点具体的接手流程由何锐负责。 然而在他拒绝之后,电话再次打了过来,对方声称,“我们董事长诚挚邀请您周六上午到禾风见一见面,他说您来了一定会有所收获。如果食言,他愿意将禾风百分之十的股份拱手相赠”。 这两句话勾起了张雾的兴趣,虽然他知道赠送股份完全只是一种戏言,但是他想敢说出这么夸张话的人,必定不会仅仅只是找他过去空聊。这个接手了禾风的下家,他为什么非要约张雾聊呢?对于一个失败的上家经营者,他们有什么可聊的呢? 张雾去了。 他到禾风小憩时,那个人已经在院子里了。暮春的禾风小憩,桃花依然开着,又恢复了一片生机的模样。 那个人坐在石凳上,与张雾想象中不同的是,他没有一身西装革履,而是穿着一套休闲的衣服。张雾进去的时候他正侧坐着看禾风的建筑,正好在门口遇见的助理领着张雾朝他走去。 “张总,张先生到了。” 他回过身来,与张雾打了个照面。 这人身高中等,五十岁左右。他的五官还算端正,圆脸、浓眉,一双半露瞳孔的眼睛给人以不好亲近的严肃感,厚鼻头、方嘴,传统面相中的富态相。 张雾脑子里一恍,只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 “张雾?张先生,你好。”他站起身来向张雾伸出右手,他的身材偏胖,但啤酒肚并不明显。 “我是张琛。”他说。 张琛?这名字像是一个榔头突然击中张雾的头,一瞬间他只知道这是个对他来说意义十分重大的名字,但是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他是谁。 张雾准备握上去的手停住了,他再次打量起这个人的模样。 “邢丹。”张琛微笑着说出这两个字,把右手放下了。 张琛?张琛! 张雾突然像被一道霹雳击中,猛地盯着这个人的脸。他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了,在邢丹的结婚照上。虽然他不愿意多看一眼那些结婚照,但是因为看的时候太过于专注,以至于这张脸被清晰地印在张雾脑子里最深的地方。 他转身就走。 “张先生,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约你来吗?”张雾的身后传来张琛悠然的声音。 “张总,禾风已经给你了,我们没什么可谈的。”张雾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试图让自己在一种平等而不是败下风的状态下离开。 “不要轻易武断,没事的话到我办公室坐坐,我们肯定有得聊。”张琛站在原地,依然是一副悠然的样子。 “你放心,你姓张我也姓张,我们五百年前说不定还是一家人,我约你来绝不是为了坑你……” “张总,那就请吧。”张雾突然回过身答应下来。他的口气很生硬,似乎是在应一场战争。如果他走了,那就是没有勇气,怯懦而逃。 张琛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雾不禁冷笑,一个月前他还是这里的主人,现在就成了需要人指引的客人。而且,他居然是把自己主人的位置让给了一个曾经从他手里抢走自己的女朋友并且霸占、家暴她的人! 想到这里,张雾踏着楼梯的脚步声更重了,他把木制的楼梯想象成张琛的脊骨,每踩下去一步就恨不得将他的皮肉全都撵碎。 “张先生,不要激动。”张琛走在后头笑着说,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口吻。 办公室,落座。 张琛坐在主座,张雾坐在客座。 “我们准备把这里改造成农家乐,虽然听起来没有多高端,但是能挣钱。”张琛说。 “这是你的事。” 张琛笑了笑。“你好像很敌对我?” “难道张总还想和我交朋友?” “如果可以,未尝不可。” 张雾直摇着头笑。 “怎么?你觉得不可能?我看过你写的一些文章,我很欣赏,至少比邢丹写的好多了……” “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谈这些,如果谈话的内容就是这些,我建议你还是花点钱到学校里找个中文系的女生比较好。” “你说话还真不客气。” “用得着客气吗?” “不过我刚才说的是个人一点客观真实的看法,绝对不是什么欲抑先扬之类的手法,你懂的,我不是学文的,只有一点业余的欣赏能力……” “张总,我没有兴趣和你谈论文学。”张雾直接截断他的话,并且有起身要走的意思。 张琛摊了摊手,做了个“好吧”的手势。“既然你不愿意谈文学,那我就再说最后一点好了,你是《雅江杂志》的签约写手,以‘迷雾’为笔名,你的文章每期都有刊载,并且在杂志的官方微博上也有,我说的对吗?” 张雾看着他,似乎看到了一个谜题。但是这个谜题很快解开了谜底,谜底就是——何锐。 “你在杂志上刊载的最近一年的文章我都看过,文笔老道、观点犀利,确实不错。至于邢丹的文章嘛,她在禾风的微信公众号上用‘雾里看花’的名字发表的我也看了几篇,都是诗歌,确实差劲,哦,除了那篇专门写你的……” “张总,你约我来不会是来给我们的作文打分的吧?”张雾插进话,一方面是他不想再听张琛滔滔而谈,另一方面为了掩盖自己不知道“雾里看花”原来是邢丹的惊讶。“雾里看花”是何锐联系的,看来何锐早就知道邢丹是他前女友的事。想到这里,张雾更加生气,他感觉自己像只猴,被人耍得团团转,而且还是他所信任的人。 “那肯定不是。只是你刚才不相信我的话,怀疑我的诚意,所以给你解释一下。我有什么本事给你打分?我只是欣赏而已。” 张雾又是一声冷笑。“你这么有本事的人,何必谦虚?” 张琛:“本事?你是指我接手了这里?这是我的职业……哦,你是指邢丹?” 张雾:“装糊涂的本事。” 张琛笑了笑:“我猜你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才把你约来。” 张雾侧了侧脸,不想再看他。 张琛:“你这么敌对我,无非是觉得我抢了你的女朋友,是不是?但是我今天要告诉你的是,我没有抢你的女朋友,你的女朋友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张雾起身就走。 “你不想知道真相吗?”张琛将椅子转向门口的方向,他把那把仿古的木制椅换成了皮制转椅。 “真相就是你是一个对自己的家庭不忠、对女人使用暴力的老流氓。”张雾站在门口,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出乎意料的是,张琛没有生气,他平静地看着已经怒火中烧的张雾。 “她是这么说的啊?”张琛轻描淡写地回应了张雾的话,“不过我也知道了。张雾,如果你走出了这个门,我张某人敢保证的是,你失去了一个能够完全、彻底地看清楚你女朋友的机会。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的女朋友远不是你所看见和了解的那么无辜”。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的意思是告诉你真相。” “你的动机是什么?如果她没有那么无辜,你告诉我的动机是什么?” “拿了我的钱又企图把我当成聋子的女人,业务能力和职业操守一样也没有,她不应该被其他公司录用。而且,这算是我对咱们这桩生意谈成的一点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