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有时候,自虐更多的不是想要折磨自己,而是希望那些在乎自己的人去痛,只是,如果他们不在乎你,自虐还会有意义吗? 正文: 今年的梅雨季开始的比较晚,高考出分那天,才正式入梅。那天之后,林晓梅几乎每个下午,都将伞斜斜地靠在肩上,坐在自己带的小凳子上,在码头边,看河面被淅淅沥沥的雨点打的波光粼粼。 这里二十年前是一个很繁华的码头,当时千遥大桥还没有建起来,这里的人们想要进城,只能通过水路,码头便是千遥镇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时至今日,似乎还能想象昔日热闹的景象。 不过这种想象不会持续很久,此时的码头,岸边停泊着的是破败不堪、在当时算大而现在看起来落后无比的船只,岸上也只有寥寥几座早已废弃、杂草丛生的仓库,周遭除了雨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眼神稍有晃动,余光瞥见的荒凉景象会让人立刻回到现实。 林晓梅面对宽阔的河面,想着脚下这片土地的物是人非,因为高考失利的沮丧心情似乎已经慢慢消散了。是啊,当年那样的繁华热闹,如今也只是死气沉沉,眼下的不顺又算得了什么呢? 用高考失利这个词,其实并不恰当。林晓梅的成绩一直在班级中等偏下徘徊,考上三本无惊无喜。但是三本学费高昂,爸妈无法承担,就真的只能怪自己考的不好了,因为假如再高几分,够上二本,学费不那么高了,也许他们就愿意让她继续读书了呢? “梅梅!梅梅!回来吃晚饭啦!”外婆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晓梅把嘴角的弧度调整了一下,微微上翘。 唤了林晓梅,外婆便一直拿着块儿干毛巾站在廊檐下看着外孙女一手举着伞,一手拿着小凳子小跑着往家里赶。 外婆家就住在距离千遥大河不到一百米的两层建筑里,之前是码头车站的办公室,后来码头撤销了,就卖给了附近的居民,近些年来,这里越来越破落,周遭的人家都搬去了后街,现在只剩下林晓梅外婆一家住在这里了,一上一下,不大不小,正好温馨舒适。 “你看看你,急什么,又不是不等你吃饭了,伞打得摇摇晃晃水都落到身上了!”林晓梅一到走廊上,外婆就用干毛巾蒙住她的脸,轻柔的帮她拭去伞檐飘下的水滴。林晓梅比外婆还要高一些,此刻却慢慢岔开腿,放低身体,把头埋在外婆胸前,闭着眼睛呢喃道,“哼,谁知道你和外公是不是已经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把好的偷偷吃了呢?” 外婆失笑,轻轻拍了一下外孙女飘着红晕的脸颊,“你这小妮子玩笑都开到我们两个老骨头身上来了,就不怕天上打雷?”说着她老人家还指了指天,装作生气的模样。 林晓梅伸手环住外婆,脸紧紧贴在她身上,“不怕不怕,外婆肯定会护着我的!” “你们祖孙俩别腻歪了,再不来吃饭,我可一个人全吃了啊!”外公把饺子端上桌,见一老一小两位女性还在门外没进来,不禁打断她们。 “你个老家伙就是嫉妒梅梅和我好!”外婆笑着牵着外孙女的手,一起进了屋。 外公斜了她一眼,很不服气的“哼”了一声。 外公外婆身形相差很大,外公虽然比外婆高,但是因为年近八十,身高早已缩水,这样的差距倒是越来越小,反而是横向上面,外婆“优势明显”,乍一看似有两个外公那样圆。可即使这样,看似“娇弱”的外公还是承包了家里包括做饭在内的大多数家务活儿。 林晓梅喜欢看他们老两口“斗嘴”,感觉每到这种时候,即便下雨,屋里也似乎满是和煦的阳光,温馨甜蜜。 林晓梅吃不了辣,外公把纯醋碟放到她面前,而老两口则一人一碟醋拌自制的辣椒酱。有的时候,林晓梅真觉得自己和他们很是不像,甚至不仅仅是外公外婆,就连和父母也是不像的,全家人都喜欢吃辣,只有她吃不了。 “梅梅,我和你外公商量了一下,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还是不能不上啊,我们有些积蓄,第一年的学费肯定是够付的,你明天回去先别和你爸妈说,这个假期就帮他们干干活儿,平平他们的火气,等开学了,在告诉他们,应该也不会反对了。”外婆一边吃饺子一边娓娓道来。 林晓梅觉得这段话也只能用“娓娓道来”来形容了,许多时候沟通的语言往往不能去用耳朵去点评,而要用心,此刻外婆的这番话真像甘甜的泉水。林晓梅没有立刻拒绝外婆的好意,他们已经不止一次的要把仅有的积蓄贡献出来供她上学了,绝非客气,这份真心需要珍惜,她咬了一口饺子,汁鲜味美,嘴角微微上翘,觉得醋都是多余的。 外公未退休之前在一个厂子里做大厨,烧了几十年的饭,手艺是绝对不容小觑的。只是随着年龄上涨,现在做的饭菜大多简单易弄,像饺子这种流程复杂耗费体力的已经越来越少了,今天只因林晓梅即将离开,才无论如何要做一顿。 “好吃!”林晓梅用左手竖起大拇指,为外公点赞。 外公一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表情,点点头道,“好吃就多吃点,外公可记着你最喜欢虾仁三鲜饺子呢!” 外婆瞪了他一眼,笑道,“看把他得意的!”话毕,又看向林晓梅,“外婆刚刚说的话可都听进去了?” 林晓梅抿了抿嘴,握筷子的手有些僵硬,刚刚的笑意还停留在脸上,她看起来没有很难受,“外婆,弟弟刚出生,家里需要我,更何况,我考的不好,三本念了也没什么出息,您还记得我家隔壁那个刘溢香姐姐吗?她也上的三本,毕业了听说在外面工作也不太好,我想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我不念书以后一样可以过得好的……”说完林晓梅也不敢看外婆外公的眼睛,把碗里的半个饺子机械的塞到嘴里,刚刚还鲜美无比,此刻却什么滋味都品不出来,酸酸的醋刺激不了她的味蕾却隔山跨海点到了她的泪腺。水雾慢慢越积越多,林晓梅极力遏制它们想要想要喷薄而出的渴望。 林晓梅选择这样做,除了不忍心再让老两口继续为自己破费,毕竟他们也不宽裕,更多的是出于对父母的恨,每年八千的学费,挤挤总是会有的,只是他们不愿意为她挤,他们刚刚得到一个金疙瘩一般的弟弟,那个家还指望她能立即做出点儿什么贡献呢。她要自轻自贱,也许这样作践自己,他们会给自己一点儿关注的目光,从而后悔此时此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呢? 外婆似还想要说些什么,外公给了她一个眼神制止了,再多说也没用,这些天他们老两口已经苦口婆心劝了无数次,这孩子……太让人心疼了。 一开始吵吵闹闹的饭桌,安静了下来。一顿饭吃的缠绵而又悱恻,像是门外连绵不绝的梅雨,三人的心田皆已潮湿。 饭后,外公去收拾餐桌,外婆带着林晓梅开始收拾行李。 林晓梅算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小学时才回家去读书,到了初中又回到了千遥镇,十八岁的生命里有三分之二都是在千遥镇,这里更像是她的家,随便收拾收拾,竟就有两大行李箱的东西,然而房间似乎还是满满全是她的痕迹。 外婆身材胖,不听林晓梅的劝阻,非要亲自帮她收拾行李,蹲下几次坐到床边气喘吁吁。林晓梅下楼端了杯水递给她,慢慢帮她顺着后背的气。 外婆喝了口水,平静了些,环视了一圈楼上特地为林晓梅隔开的这个小房间,“唉,我们梅梅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老记得你扎两个羊角辫在地上溜来溜去……” 林晓梅见老人眼眶发红,连忙扯开话题,“外婆,这个房间当初可是说好为我留的,现在我回家了,你们也不许偷偷挪作他用,我以后不定时回来检查!” 外婆被她认真的小脸蛋逗笑了,伸手拍拍眼前的小脸儿,无奈道,“好好好,我们都不动你的东西,就让你个小霸王占着!” 林晓梅把外婆的胳膊抱在怀里,亲密的依偎在她的肩上。 林晓梅父母家在涟港镇,距离千遥镇不算远,都在一个县,第二天一大早班车便到了,司机是之前的老邻居,特意把车开到了老码头,外公把林晓梅一直送到车上,外婆站在家门口远远地望着。梅雨天,那天早上竟然难得出了一会儿太阳,斜斜地洒在每个早起的人身上,林晓梅在外婆的眼睛里看到了闪闪的水光。 这次离别不同以往的任何一次,大家也许预见了以后。车上还只有林晓梅一个人,一发动,她的眼泪便随着车身的抖动掉落了下来。 一百多里路,班车走走停停,两个多小时才到目的地。搬家后,林晓梅还没有回来过,她只知道住到了菜市场里面,却并不知道是哪一间。已是早上十点,乡镇的人起得早,菜市场此时已经有些冷清了,林晓梅拖着两个大箱子走得踉踉跄跄,刚穿过大门,便听到熟悉的尖锐的声音。 林晓梅看到母亲王丽怀里抱着个孩子昂着头,像是只斗鸡,器宇轩昂的怒目瞪着隔壁摊位的女人,“我花钱买的这个摊位,这么小块地一年好几万,我就是空着也不给你用!”对面的女人显然也不是善茬,随手拿起自家豆腐摊上没卖完的一块大豆腐,甩手就往王丽头上一扣。 林勇正好从房间里出来,一见这场面,立即跑过来,确认老婆怀里的孩子没事,生怕再闹伤到孩子,便在她身边一手虚托着孩子的后背,一手想把王丽往回拉,“算了吧算了吧,都是小事!” 林晓梅冷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父母倒还都是老样子。眼神从那几个人身上移开,“林勇熟食店”的牌匾横在刚刚林勇出来的那间门面上方。 “晓梅!”眼前两个妇女吵得不可开交,林勇也拉不开,正一筹莫展之际,抬眼看到不远处的林晓梅拖着两个箱子,连忙惊喜唤她。 林晓梅挤出一个客气的微笑,这对夫妻说起来是她的父母,可因为一直没怎么待在一起,所以着实有些陌生。王丽也看见她了,远远地便举了举手里的孩子,冲她叫道,“晓梅,快来看看你弟弟!” 林勇家三代单传,对儿子的渴望毋庸置疑,而恰好王丽骨子里又很是重男轻女,两人一拍即合,结婚多年,唯一的目标就是生一个儿子。只是接连都只是两个女儿,直到林晓梅高二那年,再次怀孕,两个人便兴致勃勃的出去边打工边躲胎,终于顺利诞下一个宝贝儿子。 林招娣闻声也从家里走了出来,先送给那对母子一个白眼,转脸满面笑容向林晓梅跑过去,“姐!你可回来了!” 林晓梅有些受宠若惊,之前这个妹妹可从来不会给自己好脸色,更别提叫自己姐姐。林招娣只比林晓梅小不到一年,这么短的时间差,一直使林晓梅很疑惑,不过想想父母盼儿心切,这么拼也可以理解,所以疑惑归疑惑也不会纠结许多。 王丽等不及林晓梅过来,自己小跑着把儿子送到林晓梅面前,林晓梅松开行李箱,伸手把弟弟接到怀里。 “长得好吧?”王丽脸上的得意怕是要溢出来,看的林晓梅有些晃眼。 说实话,这个小男孩儿黑黑瘦瘦的,王丽和林勇都是瘦瘦小小的体格,林晓梅也不知具体像谁,至于“长得好不好”这个问题,林晓梅明白,这不是个客观题,不需要客观评价,而是道主观题,带有母爱滤镜的主观题,所以在王丽期盼的目光之下,温顺的点了点头。 “来来来,都到家门口,不进去都站外面干什么!”林勇过来推了推门口的三个女性,笑意吟吟,刚刚的危机解决了,显然他松了口气。 林晓梅把弟弟又送到母亲怀里,正准备转身去拖行李箱,谁知林招娣早已把那两个箱子推回家了。 林晓梅脸上满是歉意,“招娣,这箱子重,你怎么就自己拖回去了……” “不重啊,一点儿都不重,下面有四个轮子,只要推就行了,太神奇了!”林招娣还没有见过四个轮子的行李箱,连两个轮子的都还只是在路上看过,不由得稀奇的围着这两个行李箱转来转去,之后又满怀希冀的跑到林晓梅面前,“姐姐,你有两个行李箱可不可以送我一个?我下学期开学正好可以用到啊!” 这两个行李箱是高考结束,外公外婆送给林晓梅的礼物,希望她能金榜题名,振翅高飞。今天第一次用,她一路都很小心,都没有把它们放到车下的行李舱,而是放在座位旁边,一路紧紧抓着生怕它们被磕着碰着。她舍不得,可还是笑着说了一个字,“好!” 林招娣虽然也是女孩儿,但在这个家的地位明显高于林晓梅,她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念书又一路跟着父母一起。林晓梅以后想要在家里过得舒坦,免不了要讨好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家里房间少,林晓梅便和妹妹住在一间,放下行李,她便系了条围裙到厨房帮父亲做饭。 在外婆家的时候,外公外婆每逢假期都会不时教她做饭,但是只是教,并不真的把这件事儿交给她,显然,这只是为了让她日后更加好过教的技能。 王丽抱着儿子到厨房视察了一番,看林晓梅很是娴熟,便招呼林勇,“你就让晓梅做饭吧,外面的摊位没人,你去照看照看。” 很快,西红柿鸡蛋汤、炒土豆丝、上午卖剩下的一盘卤制拼盘便都上桌了,一家落座,显然都饿了,只有埋头吃饭喝汤的声音。林晓梅却没什么胃口,刚刚做饭的时候,厨房的锅碗瓢盆全部都蒙着一层厚厚的油渍,再加上熟食店自带的卤制家禽的刺鼻气味实在难闻,她早已失了胃口,只能勉强吃了几口白饭。 饭后,她趁着刷碗,把厨房的所有器具都用清洁球和洗洁精擦洗了一遍,直到看到它们露出本来的面目,才撑着酸痛的腰回到房间。 一推开门,就看见行李箱大敞四开摊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七零八落的散落在房间各处。 林晓梅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处像是有一把锤子正在那里咚咚咚的敲着,隐隐作痛。 “姐,我刚看中了几件衣服,就拿过来自己穿啦,反正现在你也不上学了,天天在家穿了也没人看!”林招娣端了杯水进屋,做到床上,说的云淡风轻。 林晓梅看了看还在眼前的衣服,松了口气,还好外婆给她做的衣服都还在。于是只是握紧双手,死死控制着心里那团火气,不让它如火山一般爆发。 好不容易忍住,闷不吭声的把房间重新收拾整齐,王丽的声音响起,“晓梅啊,出来做饭吧,时间不早了!” 林勇站在厨房门口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晓梅啊,真是不好意思,你刚回来,就让你帮爸爸妈妈做这做那的,只是店面刚开没多久,我手生,做事慢,准备东西太耽误时间了。等再过一阵子,怕是就不会这么忙了。” 看着父亲脸上的歉意,林晓梅扯了扯嘴角,微微笑了笑,“爸爸,你忙你的,做饭不是什么重活儿,我这么大了也该帮家里做点儿什么了,别觉得过意不去。” 林勇转身长叹,“唉……可惜啊!可惜啊!” 这话莫名其妙的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林晓梅皱了皱眉,可转身就忘记了,厨房的一堆事容不得她去多想。 吃完饭,王丽便迫不及待的扔了筷子,抱着儿子到镇上唯一的小广场去唠嗑。广场舞的春风真的是无孔不入,涟港镇这个小地方这些年来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这项饭后“娱乐运动”当中。 王丽肢体不协调,之前在家的时候从来不到这个地方凑热闹,可自从生了儿子,回来之后每天晚上风雨无阻都会往那个广场赶,现在全涟港镇都知道林勇家生了个儿子,还好现在计划生育基本形同虚设,不然他们早被罚了八百回了。 去的时候雨还小,广场上还有些人跳舞,但是渐渐的,雨越下越大,林晓梅还没收拾完厨房,王丽便骂骂咧咧的回来。 “这天是漏了,还有完没完!” 听了她的骂声,林晓梅也觉得烦躁,在外婆家的时候,雨天让她心情放松,可到了这里,却截然相反,雨天让她觉得憋闷、腌臜。店里腥臭的气味也似乎因为雨帘而被困在房间里,更加让人喘不过气。 从厨房出来,王丽正抱着儿子坐在大门敞开的店面撩起上衣喂奶。似乎是对儿子的温柔的延续,看林晓梅的眼神难得也有一丝陌生的温情。 林晓梅不自知的冲她微笑,“妈妈,我去洗洗睡了。” “等等!”王丽迅速的放下上衣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晓梅,你也看到了,家里现在添了人口,你弟弟他每个月尿不湿、奶粉钱就好多,本来家里就不宽裕现在更加艰难了,我听说镇东那个皋家招保姆,他们家可有钱了,佣人也多肯定不累,每个月三千块钱,包吃包住呢!现在的大学生出来说不定收入还不如这个高……” 应该没有看错,林晓梅在王丽的脸上看到一丝谄媚的神色,心底泛起一丝冷意。原来这么着急唤她回来,不单单是帮家里做事,而是为了让她去做保姆补贴家用。 林晓梅的两只手在身后绞成了麻花,脸上却没有丝毫波动,看着王丽的双眼,很淡定的点了点头,“好!” 说完她便一刻不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林招娣说是去同学家里写作业还没回来,房间里就她一个人,难得的独处时间。林晓梅的泪珠像是不断滚落的黄豆,怎么阻止都停不下它们,她麻木的擦了几下,最终放弃,反正外面下着大雨,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终于可以卸下防备,痛快的哭一场。 昨天外公外婆宠溺的笑、鲜美的水饺仿佛是一场美梦,而此刻梦醒了,肮脏凌乱的房间、冷漠无情的父母才是现实。今天一天,从早到晚,真漫长啊,从天堂掉到地狱,也许就是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