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爻山后,我就梦见了娘。 她正对镜将玳瑁珠镶于耳边垂发上,腰肢一旋将青衣裹体,蹁跹窈窕真是美。 她听说我入狱后,未闻缘由已不住感慨:“人生在事上万年,多少个日夜春秋,不做点错事太平庸,你不必在意。” 我得了些安慰,直言:“我那日醉的厉害,大概是把天帝的两个儿子……” 她激动的转过身,水亮的眸子冒着精明的光。 “两个都睡了?” 回想起来,风花雪月还有酒,一觉起来头靠头,应该是睡了吧,遂点了点头。 娘她目露精光,赞叹道:“不亏不亏,真是好孩子,比为娘还有本事。” 我的娘亲果然不同凡响,我放下心来,礼尚往来的问她:“娘,当年你和那人也睡了?” “睡睡睡睡个屁,关你屁事。”她陡然暴跳如雷,将桌上海刺猬丢过来,“快滚!” 醒来后神清气爽,毕竟多年不见娘,一见还得了夸赞,很是满足,眼前阴阴郁郁的爻山似也豁然开朗。 我跳下睡觉的石板在林中踱步,刚哼出一段曲,脚下便忽的一沉,被套上一截草绳,天旋地转之间,我被人吊在了树上。 黑乎乎的草木间传来一声失望的叹息,接着钻出一个红发少年,他不但肤白貌美还大眼雾眉,可惜杀气重了些。 “你脸上那对是眼睛吗?白长了?白白费了老子的陷阱。” “是眼睛,只不过朝前看,没朝下看。” 他撑腰训道:“这条路是大爷捕猎的地方,以后你不准再来。”说罢将我放下来。 “大爷,我近日才入狱的,谁知被带路的神君丢在半路,这一时片刻也找不到牢狱的位置,怕是被当成逃狱了,请大爷指点一二。” 四五日前,我跟着赤鹿上山,走到半路突然一阵大风刮过,山瘴陡然眯了眼,半米之内已无一物,雾散时赤鹿连半个影子也不见了,留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山路上,这些天里除了蚊虫蚯蚓,少年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人。 “新来的?”他埋头将陷阱重新置好,又指了指山体外一层青白薄雾,“这整座爻山都是牢狱,你现在在山瘴里已经法力尽失,至于怎么活下来靠你自己了。” 我呆在原地,不敢相信:“怎么?没有一日三餐的牢饭?” “吃吃吃,有牢饭吃老子还用费劲捕食吗?乃乃个熊。” 我本以为入狱之后,好歹有墙瓦遮风挡雨,有白饭咸菜果腹,或许还有邻家的狱友小哥相伴,谁承想现实如此残酷,说是牢狱不如说是被流放在爻山,早知如此不如回鲛帝宫。 但转念一想,回鲛帝宫是受难,倒不如从泔水井跳下去。 少年完成陷阱便要离开,他一个大步朝前,却没能迈过眼前的浅坑,一下子扑倒在地。 默了半晌他扭头道:“你会不会捕猎,老子十多天没吃饭了。” 少年领我来到溪流边,我用树上藤蔓编了张细网,不多时便在流水中网下几条小鱼,这里山间湿冷,生不出火,只好将鱼开膛洗净,再用石片将鱼肉划成片,但到底是溪水鱼,刺密肉粗一股子泥腥味,我将鱼肉吐在脚边,他却吃相生猛,连刺一并吞下喉。 他真是个好汉,还是个饿死鬼托生的好汉。 饭饱后少年自报了家门:“老子叫卯月,你可以叫老子阿月小月,但不能叫小月月,老子入山已经三百多年,对山上的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这爻山三万三千丈,最高处是拨云峰,上面有一个西廷阁,赤鹿就在上面,爻山上有妖兽仙兽,山中镇压着罚了大事的凶兽,林林总总上万,不过现在都是凡人皮囊,没有法力和妖术也不用害怕。”他将鱼皮刺溜吸入口中,不忘补充:“赤鹿虽可怕,身边那小胖墩才不是个玩意儿,以前有两个饕餮小哥吓唬他,他跑去告状,赤鹿就下来把两只饕餮抓上了拨云峰。” “扔下去了?” “扒皮剔骨红烧了,听说吃了半个月。” 他视线穿过我肩头,突然像被电了一下,猛然背过身数地上的石头。 这回头一望,便看见小胖墩正踏着信步朝这边走来。 他满面粉光,一脸严肃,端着粉藕节一样的手臂,瞪我一眼:“华樘、应天二位神君来探监了。” 远望两位神君缓步在后,二位的脸色实在不好看,但脸的确好看,当年我也是好眼光,为这俩厮折腰,也不算白折。 应天神君平端着手,目光四处打量,最后视线戳着卯月后脑,对我说:“你身为鲛族公主,毫无公主的举止,朝秦暮楚,水性杨花,琼花宴中与男人在九重天苟且,简直是仙界耻辱,有违道德,如今到了这里难道学不会安分吗?” 那华樘却微微垂目,好似鞋上那根草比我有意思:“海鲛鳞向来被鲛族作为定情信物,你却在九重天肆意赠人,便是四处留情扰乱天规,视为重罪,你现在应该好好悔过……” 我是个认理认错的人,当年的确是我一时贪杯,酒后犯错,但是我竟头一回听说鲛鳞是定情信物,这玩意儿我每年换鳞掉一床,掉的比头发还多,薅起来比羊毛还随意。 两位神君一个端着脸气势汹汹,一个抱着臂冷漠无情,二人合力将我数落的分文不值,我虽垂头听教,思绪却在游神四海。 谁知卯月突然站起来,将破烂衣裳扯下往脚边重重一摔。 “老子就不懂你们天界了,姑娘不求名分与你们睡了,睡就睡呗,换做老子老子早就乐翻天了,你们居然把人关到爻山,还要落井下石责备她,老子怎么就看的那么不舒服呢?是个男人就赶快滚,别在这叽叽歪歪!”说着已经撸起袖子,“还不走,要不要和老子打一顿?” 我的乖乖!我跳上去把他按在地上。 神君二人青筋已起,印堂黑过桐油,应天更是撸起长袖要教训他,却是华樘抬手揽住了,华樘的目光从我的手划向我的脸,似有些失神和沮丧。 这我就看不懂了,我都入狱了粗鲁一点有什么问题? 应天气不过道:“人以类聚,这种人无药可救,我们走。” 二人走后,我对胖胖求道:“今天的事就不要转达赤鹿神君了,卯月他皮粗肉糙咬不动。” 胖胖一副得意洋洋之姿,他从岩石上跳下来,脸上的肉抖了两抖,“别怪我没告诉你,神君今天是带了特赦令来救你的,原本只要你当面说一句‘我错了’就可以离开了。” 我如被雷劈,拔腿追出去,可眼前只剩下雾气泙濛,鬼影也没有一个。 胖胖满意的一笑,步步激昂的走了。 我回到远处,赤鹿蹲在地上冲我憨憨一笑,将脸埋在了手臂之间。 我认命了。 大概是出于愧疚,从那日之后卯月整日跟随我,我起先并不理会他,但又觉得他十分诚心,又长得百分顺眼,渐渐便不气了。 他也算是个奇才,毕竟这世间比我还粗俗的人也是少见。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虽暴躁粗鲁,但在爻山里结识了不少好友,久而久之我也与他们熟识起来,天气好时我们便相约在林中围坐,聊一聊山中八卦,这也是卯月吹牛皮的好时候。 “当年老子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抬手劈山落手成海,一人独占百团大军,谁不知道?到现在为止,这天上地下也没人有老子这么潇洒。” 穷奇老头啐了一口:“胡说八道,上回还说自己是个养尊的皇子呢。” 他跳到一旁岩石上,枕臂翘脚,甩着我抓来的鱼,“老子本来就是皇子,若有一句半句的假话老子天打雷劈。” 玄蛇君举起扁叶杯抿了一口泉水,淡淡戳破:“上上回又说自己吞星吐月。” “没错,老子能把天吞掉一半。” “哦?这么有本事还能被关进来吗?” 他傻傻一笑也不争辩,只狠狠啃了一口鱼肉,从左腮移到右腮,又移回左腮,半晌道:“老子当年要是再聪明一点,就不会是这样,早娶了婆娘,小娃娃都生了一堆。” 角落里的九尾狐姑娘闻言绯红了脸,身子似水般靠了上去,温柔一刀:“卯月君,你的真身到底是什么?告诉我吧,反正我迟早是你……总之替你保密。” 他笑而不语,却将手滑下来,乱拨我的额发:“老子的真身不可爱,不说也罢,喂,你的真身是什么?” 这孙子就会转移话题,连年轻姑娘的爱意都不敢接下,有点孬。 我抬手在他手臂上掐出个红圈,“姑奶奶是条鱼。” “哎呦我的妈啊!”九尾狐姑娘大喊一声,用腕袖捂着小嘴,“这回山上飞禽走兽配齐了,连胖头鱼都有啦!” 她损我可以,但方才假兮兮的温柔象已经荡然无存。 穷奇老头:“你这丫头片子可小心啊,赤鹿神君最喜欢在爻山里品鲜了,上月才吃掉一条扁龙兄,偏偏他还没吃过鱼,弄不好拿你开刀。” 这下回想起那脾性贱呲呲的赤鹿,真是金絮其外败絮其中,丧尽天伦还败坏仙界。 “我就知道他这种人模狗样的人一定有非人的爱好,看他笑眯眯的,我还当他私下色眯眯的,原来还干这种事。” 谁承想,我这一句话激起千层浪。 “你这不懂事的丫头,怎能鞭策旁人?” “神君他也是为铲除山中祸害,偶尔补补身子也不为过。” 穷奇老头侧着头,暗中对我挤眉弄眼,我一阵困惑,仰头回看一眼,身子立刻凉了半边。 身后一丈外的树林之间,赤鹿正站着,他与我视线一对上便笑,笑中含刀,像个笑面阎王,惊的我另外半边身子也凉了。 他缓步走到我背后,垂下手,指尖在我头上划过来划过去,碰到头皮一阵疼。 “你怎么知道我色眯眯的?” “刚才那句不是我说的,是我说的也是乱说的。” 他弯下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没有乱说,我是色眯眯的,而且专门挑新来的姑娘糟蹋。”他将眼一眨:“往死里糟蹋。” 卯月从岩石上跳下来,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拖出去三丈远,又只身挡在我与赤鹿之间。 他点头哈腰笑起来:“不用和这种蠢货娘们儿浪费口舌,我等神君好久了,咱们走吧。” “等我?呵,我哪次来,你不是东躲西藏?” 卯月的戾气到了此时已荡然无存,他摸着后脑陪着笑,一句老子也不敢说。 赤鹿似无心纠缠,二人顺着山路便往拨云峰去了,我筋骨里紧绷的弦才松开,便见赤鹿在远处山林间突然回头朝我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坐在一旁的穷奇老头和玄蛇君已经面无血色,捞起面前的食物就要跑,我心中颇有些失望,没料到海外的男子从老到小都这么不硬气。 唯有九尾狐姑娘暮然回神,一面春光的说:“呀,刚才神君说话的模样还挺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