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羽宫中,厚重的帘幕背后,宫装洒落一地,形式各异,缤彩纷呈。萧涟颓然的立于堆砌成山的衣物上,双手叉着腰,蛾眉倒蹙,对着不远处正细细品茗的萧意安半嗔道:“长安,别再喝了,快帮我想想,今日我该穿哪件衣服?” 萧意安伸了个懒腰,翘起二郎腿,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模样。她看着面带焦急之色的萧涟,笑眼弯弯,“涟姐姐,明言说你天未亮便起床梳洗打扮,怎么到现在还没确定好穿什么呢?” “唉……”萧涟长叹一声,“长安,你又不是不知道,尚衣坊送来的衣服样式皆是千篇一律,没有一件符合我的心意。” 萧涟弯下腰将地面的衣物一件件捡起来,轻轻抖动着,看着衣面上勾勒的图案,露出一丝嫌弃之色。“你看!长安,这上面的刺绣多丑,改日我得寻个机会去一趟尚衣坊,好好指点指点那些绣娘。” “噗呲”,萧意安闻言,将口中的茶水硬生生的喷了出来,笑得花枝乱颠。“涟姐姐,尚衣坊的绣娘的刺绣技术在大燮洲可是数一数二,你还要指点人家。” “坏长安,好过份!竟敢嘲笑我。”萧涟将手中的衣物扔向一边,张牙舞爪,作势要挠萧意安。萧意安见势,玩心大起,放下手中的杯盏和萧涟玩闹了起来。 一阵微风袭来,将半虚掩的雕木花窗吹得大开。只见宫外,香树影千重,落英缤纷,满地桂花折卷而起,点点花瓣随风飘进琅羽宫中。 萧意安轻抬腕接住正缓缓下落的花瓣,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俏丽的容颜笑靥如花。“涟姐姐,你及笄之日穿的衣服还在吗?” 萧涟思索片刻,“当然在呀!它是落痕表哥送我的及笄礼物,表哥说那件衣服的纹绣技术出自姜国,姜国覆灭之后,近乎失传。” “涟姐姐,不如今日你就穿那件衣服吧!长安觉得很好看。”萧意安笑道。 “我怎么没想到那件衣服呢!”萧涟轻轻敲了一下脑袋,自怨道,“瞧我这记性。”随即,她喜上眉梢,唤来宫女,将衣服找出穿在身上。 萧意安垂下眼眸,微微打量着眼前的萧涟,目光之中虽有惊艳,却带着深深的探究。她伸出手沿着衣摆下沿处的曼陀罗花的纹路细细勾勒着,轻声道:“这是何花?我不曾见过。” “这是曼陀罗花,姜国的国花,又名复仇之花。”萧涟缓缓说道。 “为何唤它为复仇之花。”萧意安闻言,微眯着双眸,探究之意更为深刻,浓密的睫毛在凤眼下方映出一片阴影。 “我曾问过落痕表哥同样的问题,落痕表哥告诉我,这是姜国覆灭之时的诅咒,姜国星命师被杀之前,以血为咒,说什么姜国若有幸存者,必化做曼陀罗花,浴血而来,颠覆六洲,为姜国千万子民复仇。后来这曼陀罗花就被称作复仇之花。” 萧意安依旧是蹙眉不解,她好像记得是呼延洲的铁蹄入侵姜国,可是这星命师的诅咒为何要算上整个六洲。 萧涟看着正在苦思冥想的萧意安,一脸无奈,伸出手轻轻推了她一下,将萧意安从思绪中拉了出来。“长安,想什么呢?一会宫宴要开始了,赶紧走啦!” 萧意安清醒之后带着疑惑与不解,随着萧涟踏出了琅羽宫门,朝着朝阳殿走去。 初晨的阳光徐徐洒在大燮王都宫门细腻精致的浮雕上,玉石门槛上流畅的线条流畅地刻画出卷草花纹。 马蹄轻轻敲打在白玉砌成的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声响。玄旗猎猎,象征着呼延洲的狼图腾现于其上,银线描边,威武至极。一队人马整齐入列,随着赫连瓒缓缓走进大燮王都巍峨宽广的宫门。 不远处的殿宇楼阁之上,姬千夜目光冷清,眺向远方。一袭黑衣,勾勒出他纤瘦修长的身姿,绝美的容颜,如雕刻的五官寒意重重,森冷的杀意微妙。 忽然,一紫袍女子款款而来,行至姬千夜身边,对其附耳轻语。姬千夜闻言,煞然冷笑,身形轻动,步法和呼吸轻悄如幽魂,飞走于危墙檐壁之间,其身后有数条身影,如影随形,不出片刻,众人便消失于天际。 风吹着朝阳殿两侧的珍珠帘幕幽然起落,轻轻敲打着檀木龙纹雕花窗,格发出的单调叮咛声却被丝竹管弦声淹于尘埃之中。 萧意安静坐在萧涟身边,双手托腮,茫然的看着金銮大殿中央千篇一律的舞姿,觉得无聊至极。突然,对面投来一缕打量的目光,萧意安顺着视线看去。 她看进一双眼眸,那眼眸生的极美,明亮如天间月,转动时流彩逼人,凝视人时则静若明渊。眼眸的主人纤长的骨指托着酒杯,优雅仿若画中之人。 萧意安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五官立体似胡人,面容绝色,额间似有一道浅蓝色的印记。头戴黑色的帷帽,隐约之下可见其发色,不似寻常的墨黑,而是耀眼的暗红。一袭绯衣,魅而不俗,妖却不艳。 丝竹闭,乐音停,舞姬退,诺大空旷的大殿之上,霎时只闻金樽相碰叮咛声,窃窃私语声,裙裾拂地声。 “本王听闻大燮洲主安在,为何不见其人反而是太子监国?”声音响彻大殿间,缓缓入众人耳,沉闷如编钟敲响,寂清冷然。赫连瓒手持金樽,目光幽深,若有所思看向高台之上的萧珩。 萧珩闻言,笑意凝固,怒意一闪而过,只需一瞬,化为悲恸黯然之色,此色却不知真假。众人不敢直视未来的天子,并未瞧见其中变化,只是这一切却未逃过赫连瓒的眼。 司空湮月见此不露声色,拂袖掩住鼻口,轻嗽了几声,神色自若,淡然的看向赫连瓒,未等萧珩开口,便缓缓道:“赫连王子有所不知,王上沉珂已久,药石不医,近期愈发严重,终日陷入沉睡之中,太子孝顺,体恤其父王,经过再三请示,方才代为监国。” “原来如此,是本王识浅。”赫连瓒哑然失笑,将手中的金樽对着萧珩抬了抬,以表歉意,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旁边的侍人见状立即将酒杯满上。 “王子好酒量。”萧珩见赫连瓒干尽杯中酒,回敬了赫连瓒一杯,以示敬意。 坐在赫连瓒身边的赫连琯听着两人的对话,觉得无趣,起身对众人道:“月伦有一难题,数月不得解。素闻大燮洲乃钟灵毓秀之地,人才辈出,今日月伦想借此地向在座各位讨教,若是有谁能解了月伦的困惑,月伦将会允诺她一个条件。” 一语毕激起千层浪。众人皆抬头看向说话的女子。浓浓地异域风情扑面而来,凤眼碧瞳,鼻如鹰勾,五官深邃。青色胡服之下,身段婀娜,酥胸曼妙,面容原本绝色,却带有几分刻薄,生生将身上的明艳光华给遮挡住了,只余秀丽之姿。 赫连琯不理会众人探寻的目光,大步行至大殿中央。随后一侍人将一个深棕色的妆奁盒送至赫连琯手中。 赫连琯轻扫了众人一眼,目光灼灼,缓缓打开手中的妆奁,发出一丝细不可闻的叹息。 “此物名唤出云珠,出自楼兰那什湖,是月伦心爱之物。数月前,月伦粗心将穿连出云珠的银线给扯断了,寻了众多能工巧匠,却无法复原。” 纤纤玉手推开盒盖,才出一丝缝隙便有一道光射出,等盒子完全打开,顿时大殿之中瞬间光彩流溢,璀璨夺目,惊艳了众人的眼。 “出云珠,一共七颗,每颗体内都有七条纵横交错的通道,银线需要穿过这七条通道,才能连接上另一颗出云珠,只惜构造太过奇特,至今都没有人能将银线成功穿入。” 大殿之上,顿时鸦雀无声,虽然众人很想在未来天子身前一展身手,可听闻此物如此奇怪的构造,便断了心中念想。 赫连琯见众人一无所动,顿时脸色沉闷了几分,话语即出,带有丝丝不屑:“原来大燮洲人才济济,只是笑谈,是月伦高估在座各位了。” 一语闭,众人皆怒,却无一人敢站起与之相抗衡。萧珩立于高台之上,面带薄怒,目光冰冷轻扫于殿中,全身上下泛着凛冽的寒意。 突然,僵局被打破,天籁之音传来。 “月伦公主此言差矣。古人云,术业有专攻,公主之事理应求助能工巧匠,而非我们大燮洲的的肱骨大臣。何况杀鸡焉用牛刀,区区小事大燮洲尚衣坊的绣娘便能解决。” 声音娇中带柔,乍一听似那黄莺出谷,鸢啼凤鸣,清脆嘹亮。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一白衣少女美貌绝伦,面含笑意,起身缓缓说道。其笑容灿烂夺目,如星辰般耀眼。熟悉之人会发现,说话的少女正是大燮洲的长安公主,萧意安。 赫连琯闻言,沉默不语,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女。白衣淡雅,出尘飘然,身姿修长而柔韧,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流转。赫连琯惊叹,如此容貌与气质,再过几年,待少女初长成,就算是放眼整个六洲,也是显有女子能够与其媲美。 司空湮月凤眸横扫,不寒自威,厉声道:“长安不许胡闹,赶紧退下。” 萧意安盈盈一拜,含笑道:“王后娘娘,请相信长安。” 司空湮月听闻此言,嘴唇轻抿,凤眸幽深,思索了片刻,轻颔首,不再言语。 萧意安双手作揖,对众人轻言道:“请各位稍安勿躁,容许长安准备片刻。”其说完,回首对身后侍人低首耳语几句,侍人听闻便匆匆离开大殿。 位居萧意安右侧的萧涟此刻百思不得其解,轻轻拉了拉萧意安的衣袖,神色担忧,低声道:“长安,你确定能解决此事吗?” 萧意安目光镇定看向萧涟,笑语吟吟,故作神秘道:“涟姐姐放心,待会你便会清楚。” 大殿之上,寂静如斯。随着时间缓缓的流逝,在场的众人心焦急如猫抓,皆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探头张望,纷纷想一探究竟。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适才离去的侍人领着一位身着翠烟色宫装的宫女急步向萧意安走来。 侍人抬袖拂去额角的汗水,将手中的盒子交给萧意安,双手作揖,恭敬道:“公主殿下,您要的东西奴才已经找好了,奴才已经身旁的这位,是尚衣坊最好的绣娘,控制力道的能力极强,奴才在路上便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同她说了个明白,殿下直接下令即可。” “辛苦你了,小祥子。”萧意安接过侍人替来的盒子,感激万分。随后她对着翠衣宫女道:“准备好了吗?” 宫女微微对萧意安行了一个屈膝礼,柔声道:“奴婢已准备就绪,公主殿下,请开始吧!” 萧意安轻颔首,神色自若,抬步向大殿中央走去,衣袂随着轻快的步履荡出好看的纹路,腕间环佩叮咛作响。 殿间众人的眼神纷纷跟随着萧意安的身影,深怕错过精彩的环节。 赫连琯将手中的妆奁交给萧意安,嘴角勾起,眉间似带着几分鄙夷之色,嘲弄道:“本公主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意安伸手接过妆奁,对赫连琯的话语不予理会,她将侍人交给她的盒子替给身后的宫女,并在宫女耳边私语了几句。宫女闻言,打开手中的盒子。 众人的眼神也都瞧向盒内,以为是奇珍异宝,定眼一看,却发现是几只如米粒般大小的蚂蚁。 原本寂静沉默的大殿顿时热闹了起来。众说纷柔,各种质疑之声层出不穷,只有极少数人持观望的态度。 萧意安不去理会众人的言语,依旧面不改色,泰然指挥着身边的宫女行事。只见宫女将银线轻轻绑在蚂蚁的身上,接过萧意安手中的出云珠,将绑有银线的蚂蚁放进第一个小孔之中,并在连接另一颗出云珠的小孔处涂抹了一层蜂蜜,不出片刻,蚂蚁便穿过七条通道带着银线爬到抹有蜂蜜的小孔。然后用同样的方法,七颗出云珠成功的被穿连在了一起。 突然雾气缭绕,原本晶莹剔透的出云珠瞬间镀上一层红光,七颗出云珠融为一体,化作一只单独的绯色玉镯,其间悬浮着淡淡的云白之物,仔细看去,形似白虎状,灵气逼人。 赫连琯趁着众人不注意,将出云珠没入袖中,不想被人窥探出其间的神秘,而这一切却落入一双极美的眼中。 赫连瓒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嘴角上扬,心念道,“果然有点意思。”随后,他垂首对着重回席位的赫连琯低语道:“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想好如何感激这位大燮公主了吗?” 赫连琯嘴角上扬,微微点了点头。她站起身来,对着殿中的萧意安说道:“长安公主,你解了月伦的困惑,提出你的条件吧!” “月伦公主不远万里而来,长安今日解惑就当作送给公主的礼物吧!” “既然如此,月伦便不客气了。将来若有机会,能与长安公主相遇呼延洲,月伦必定以贵宾之礼相待。” “长安相信会有那一天的。”萧意安笑了,明眸弯弯,眼波流转潋滟仿佛染上一层光华,惊艳了众人。 多年之后,当萧意安与赫连琯再见之时,便是在呼延洲的王都――北陵城,只惜那时的赫连琯早已将今日之言遗忘。 高台之上的司空湮月听闻两人的对话,低眸沉思,不知其想。而萧珩顿时觉得挣回了颜面,戾气瞬间退却只余满脸的笑意,他轻声询问道:“长安,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方法的。” “是蚂蚁觅食给长安带来的灵感。之前长安无意将蜜糖打落在地,正巧掉在了一只蚂蚁的身上,长安以为蚂蚁会被压死了,却见它从极小的缝隙中爬了出来。当时长安便想,出云珠虽孔小道窄,却也此这缝隙大呀!蚂蚁若是穿梭其中,定是不费吹灰之力。” 萧意安巧笑嫣然,抬眸轻扫大殿,只见众人眼中皆带着惊愕与赞赏。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万物皆性灵,蚂蚁嗅觉灵敏,长安在另一个小孔处抹上蜂蜜,通道中的蚂蚁闻见了食物的香味,肯定会被香味吸引从而不会在通道之中徘徊不前,而是加快速度寻求目标。” “长安公主果真是聪慧至极啊!老臣佩服。”大殿之上,一中年男子沉声说道。其眼中的赞赏钦佩之意显现。 萧意安闻言,顿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面对说话的男子,轻颔首以示敬意。 中年男子继续问道:“不过,老臣还有一事不明,为何公主殿下要请绣娘相帮?” “蚂蚁娇小脆弱,绑系银线时,力道若是大了,蚂蚁可能会有所伤亡,而绣娘手巧,自知如何使用力道。” “长安公主果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考虑事情周到,老臣自叹不如。” 经年之后,帝王星现,六洲归一,天下安定。而今日殿中之事,随众口相传,慢慢成了茶楼小馆的饭后谈资。萧意安这个名字,也在六洲境内流传近百年,直至那位雄才伟略的少年帝王暮年老去,才逐渐淹没于滚滚红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