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穿透霞云,洒在云城念水江心。江水两岸,风声啸啸,人如潮水,络绎不绝。 幽远的车铃随着缥缈的风声传来。不过刹那,一辆繁贵富丽的马车便踏风而至。 从马车中飘出的曼陀罗花迷香像轻云般蒙住众人的眼睛。熏风将丝绸所织的精美帘子掀起,露出一角的遐想与诱惑。只见那掀起的一角中,一抹雪白若隐若现。随即,一双纤纤玉手撩开帘子,像是揭开幽雅而迷惘的面纱。那手,指尖微翘,修长如葱,指甲粉润如玉,肤色如雪,手背之上樱花点点,煞是好看。 帘幕之下,饱满的玉额之上一朵樱花绽放其中,淡色轻纱遮面,隐隐约约可见整个脸颊的轮廓,容颜雅致,冰肌玉骨。青丝如墨铺散于肩头,朱唇皓齿,如天上明月。双瞳剪水,微微流转,浩淼如秋波,漆黑水润中透着几乎看不见的蓝色,幽邃而清澈,仿佛是天山深处那什湖泊的水,晶莹洁净。 “青奴,到了吗?”女子朱唇轻启,声如清泉,潺潺流动。 青奴便是那赶车之人,黑色粗布衣遮身,带着玄铁面具,全身上下包裹严实,只见得两只眼睛和嘴唇。“圣女,快了!”青奴声音喑哑,好似大漠戈壁深处的呼风,孤寂沉闷。 “青奴,累了就停下歇息。”女子右手轻拂帘幕,对着赶车之人温柔道。 青奴闻言,朝着马车内斜看了一眼,明光之下似有情愫一闪而过。“青奴不累。那什湖的水即将干涸,我们急需找到怀有灵犀心之人,唤醒水神,才能保证天山白雪不融,楼兰不灭,只有这样圣女才能永存。” “不死不灭有何用,漫长岁月之中,孑然一身,永存毫无意义。”女子垂帘叹息,声音透着千年的孤寂。“圣女死,楼兰灭。若不是为了楼兰,当年在那场大火之中,我早随我的阿玦而去。” 青奴低垂的睫毛轻轻颤动,沉默不语。微风轻轻吹过马的鬃毛,在空中留下了凛冽的足迹。 辘辘的马车声如雨水敲打着地面,尘土飞扬。落日余晖之中,马车的倒影悠悠略过,直至消失在斜阳深处。 夜黑风高,月色朦胧。 云城城墙之下,两个黑影徘徊于暮色之下。近眼一看,赫然是几日前偷逃出宫的庆洲公主凤绾与她的侍卫阿七。 凤绾脱下乞丐服,穿上夜行衣,此时内心的小算盘打的啪啪响。她看着高大坚固的城门,双眸之中泛着明亮的光芒。 站不远处的阿七,看着凤绾邪恶的笑容,举头望明月,低头求上苍,小心脏颤抖不已。只求上天怜悯于他,别让公主大人的算盘又打在他的身上。这几日发生的一切,真是让他生不如死,最先是装扮成乞丐出城,好不容易出城去,刁蛮的公主大人不要马车,偏要步行,没走上几步就喊累,可怜阿七好几日滴米未进,背着公主大人奔跑了几千里,差点没将他累死。 “阿七呀!你赶紧过来!距离本公主那么远干嘛?我能吃了你吗?”凤绾看着阿七一脸生不如死的样子,感到非常不爽。“赶紧想个办法让本公主进城去。” 阿七很不情愿地向前走去,想他英明一世,今日算是栽了。 “公主大人,我们能不能找间客栈歇息歇息,明日再进城吧!” “大胆奴才,本公主的话你都不听了吗?本公主今天晚上必须进城,夜黑风高,正是翻墙好时机。”凤绾拽住阿七的袖子,拽着他向城墙边走去。 阿七无奈的摇摇头,蹲在凤绾身前。“上来吧!公主大人。” 凤绾乐呵呵的爬到阿七的背上,还未等她抓稳,就感觉一阵风吹来,整个人悬浮于空中。 “哇!阿七,你好厉害!”凤绾双手舞动,高兴的叫了起来。 “公主,你乱动,这么高若摔下去,不死也得残废。”阿七拼尽全力的向城门上飞去。倘若唤作寻常人,恐怕现在早已体力不支。 阿七是暗卫,在成为暗卫之前,他在恶鬼地域――梵魇训练了一年多,几乎每日都是食不果腹,痛苦不已。没有办法,他必须坚持下来,身处乱世,唯有成为强者,他才有资格站在强者的身边。 阿七跳上城门之前,轻声叮嘱凤绾,“现在正是士兵交接的时候,城门上守卫不多,待会你跟着我走,上万不要出声。” 凤绾紧跟在阿七身后,听着士兵巡夜的脚步声,紧张中带着些许刺激。等寻到王兄,她一定要声讨他。明明答应带她一起来大燮洲,结果半路反悔,自己带着侍从偷偷跑了,真是可恶至极。 凤绾小心谨慎的跟着阿七,内心深处激动不已。 突然,凤绾感到脖子上传来丝丝凉意,耳边似乎传来“嘶……嘶……”之声。 她慢慢的回过头去,对上一双碧绿的眼眸,猩红色的舌头不断来回吐露着。 “啊!”一声尖锐的女声这样的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阿七听见身后的惨叫声,回头望去,只见凤绾一脸惊悚,面色苍白。仔细看去,发现她脖子上缠绕着一条通身泛红的三角长蛇。 阿七趁着红蛇吐舌之际,猛地伸手抓住红蛇的七寸,将它从凤绾的脖子上拽了下来。 “何人在此?” 城门上的士兵听见凤绾的叫喊声齐齐向两人跑来,不出片刻便将两人团团围住。 阿七一手拽着凤绾,一手抓着红蛇,目光幽深的看着四周,他在寻找突破口。忽然,阿七寻了个机会将手中的长蛇扔在对面士兵的脸上,拖着凤绾向前跑去。 一阵微风吹来,带着淡淡的牡丹花香。 “可怜我的小乖乖,那些男人真是野蛮至极。”寒光一闪,士兵正准备将刀砍向正在地上蠕动的长蛇。只见一条红绫从远处袭来,将红蛇卷入其中。 月色之下,一红衣女子立于墙头,红纱遮面,长发轻舞。身体裸露之处,皆纹满百蛇图案。红绫翻飞,毒蛇盘落,纷纷向士兵袭去。 不出片刻,适才围堵的士兵口吐白沫,纷纷倒地,满目怆然。 “阿七,我跑不动了。”凤绾看了一眼身后发现并无追兵,甩开阿七的手,停下奔跑的脚步。“你去看看前面有没有客栈。”凤绾在云城街头寻了一处空地,坐了下去。 阿七对刁蛮的公主无可奈何,只得点头答应。“你待在此处别走,我找到客栈回来寻你。”阿七从腰间掏出一个刻有暗红符文的匕首,将它替给凤绾。“公主,拿着它,保护好自己。” 凤绾拿着匕首仔细端详,感觉上面的符文似乎在哪里见过,她思索许久,并无所获。 黑暗之处,阴风嗦吹。凤绾紧紧抱住手臂,想以此减轻身上的寒意。忽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手搭在凤绾的肩头。黑色手套之中,手指修长,符文颤动,泛着阴冷白光。 月色之下,红衣艳如血。凤绾回首,看进一双红色瞳仁之中。女子红纱遮面,数条红蛇绕肩。 凤绾感觉情势不对,正想大叫,却被一条红蛇绕住脖颈,一股腥气扑入鼻中,令人作呕。凤绾被束缚得面色青紫,她感觉自己即将窒息。她努力的掏出怀中的匕首,以迅雷不之势扎在红蛇七寸之上。凤绾脖颈之上的束缚瞬间离去,红蛇掉落在地,蠕动了几下,便僵硬了身体。 凤绾自知不是红衣女子的对手,出于求生的本能飞快的向灯火通明处奔去。红衣女子望着凤绾远去的背影,目光锐利,森凉至极。 “公主殿下,找到客栈了!”阿七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待他走近,只见一红色身影静立于月色之下。 “舞流光,怎么是你?凤绾公主呢?”阿七原本带着笑意的面容见到红衣女子之际瞬间冰冷。 “你还希望她在这里吗?若不是她已经离去,你见到的只会是一具冰冷的尸体。”红衣女子冷笑,伸出手轻轻逗弄着绕于指尖处的红蛇。 “舞流光,她只是个孩子,你没事找她娘报仇去,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阿七面带怒气,对红衣女子的所作所为十分不解。 红衣女子凤眼轻眺,不以为意,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我只是一介女流,不是什么英雄。既然杀不了燕筝,自然要好好欺负她的女儿。你可不要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迷住,而遗忘了景阳候府的血海深仇。” 阿七听闻此言,寂静无声。许久,才哑然开口道:“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尊主有令,暗七速往大燮王宫,听从紫巫令调遣。”红衣女子说完漠然看了阿七一眼,红绫飞展,踏月而去,只余阿七一人,身形萧瑟,立于寒风之中。 驿馆之内,庭院幽深,呼延骁骑临立,守卫深严。一盏盏明灯氤氲,在昏暗的卧房之中洒落点点幽亮,摇曳着沉寂的光影。珠帘之下,眼眸紧闭,俊颜朦胧。 他又一次见到了她。 漫天飞雪里,她一袭红衣,翩跹若蝶,艳得刺眼。 “迦若真,乖乖和我回去,你还是我的王妃。” 他在马上,云锦黑袍,墨发飞展,低眸看她身后,万刃绝壁。 距离那么近,他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她眼底变幻的光影,不遗一丝一毫。惊痛,绝望,直到如今,只余一片哀凉如水。 她看着他身后严阵以待的兵士,微微一笑,长发翻飞,红衣飘舞。“赫连哥哥,相识多年,你应该知道我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听到她的声音,异常轻柔,以至于他从开始便怀疑,她并不曾真的开口。只是盘旋在他脑海中的声音,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直顽强的不肯散去。 他有些迟疑的伸出了手,向着她的方向。而她唇边的浅浅笑影,一点一点扩大,终究幻化为倾国倾城的弧度。 他的心倏然一沉,却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跃下悬崖,那样的决绝,又是那样的沉静,婉若游龙的身姿,翩若惊鸿般的美丽。 风刀在侧,他的右臂一直维持着方才前伸的姿势,古怪的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身体僵冷麻木,心也一样,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 “殿下英明,天佑吾朝……” 在身后将士的跪拜欢呼声中,他缓缓的,一点一点收回了自己的手。 “回宫。”握着缰绳,他淡漠的开口。声音夹杂在呼啸的风雪中,惊碎一室冷寂。 “殿下……” 门外传来侍从余海略带忧心的声音,赫连瓒微微闭目,同样的梦魇,十三年来,如影随形。 他起身,淡淡开口:“什么事?” 余海停了片刻,声音恭谨的响在门外:“月伦公主来了,正在前厅候着。” 余海静静的等在门外,听屋内一片寂然。门不一会便开了,他并没有等太久。 赫连瓒一袭玄色长袍,装束随意,却掩不住,贵胄天成,霸气恒生。他抬眼看了一眼天边,只见朝霞漫天,风光旖旎,静等圆日破云而出。 前厅处一胡服女子来回踱步,双目微眯,不知其想。 “月伦,这么早前来,所为何事?”赫连瓒的声音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平静到不起半分涟漪。 胡服女子闻言“怔”了一下,抬眸看了一眼正阔步前来的呼延洲二王子赫连瓒。 “二王兄,适才巫檀大祭司传信而来,在焰冥地牢关押的那位不见了。月伦认为此事颇重,只能前来叨扰王兄。”胡服女子面带忧色,沉声说道。 “哼……”赫连瓒冷笑一声。“她能逃去哪里?只要楼兰一日不灭,她便逃不出本王的手掌心。” “王兄,焰冥地牢铜墙铁壁,且有巫檀大祭司坐镇,若非是有人暗中相助,雪樱连自己身上的缚水咒都解不了,更别说走出呼延洲。”胡服女子顿住话语,没有再说下去。 焰冥地牢,呼延洲的二王子赫连瓒所筑,城墙高达数百尺,铜铁为壁,业火围地,百兽不近,阴深至极。 “有人相助……楼兰的那群贱民?不可能,那群贱民掀不起什么风浪!”赫连瓒目光幽深,嘴角划过犹如刀锋一般的冰冷弧线,黑如点漆的深色之中,满是凛冽。 “王兄,月伦心中一直有一个强烈的想法,只是不敢说出来。”胡服女子迟疑半刻,双唇轻抿,眼波流转,缓缓说道。 “什么想法?”赫连瓒眉头一皱,低声询问。 “月伦认为,大王兄还活着。”胡服女子低垂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内心深处思绪万千,却不敢一一道出。 “你认为暗中相助雪樱之人是大王兄?怎么可能,当年你我可是亲眼见到他的尸体。虽然尸体被烧的面目全非,可王兄身上的血色狼图腾却是独一无二。况且雪樱也证实了那具尸体的真实性,她没有理由欺骗我们。”赫连瓒的声音浑厚低沉,带有淡淡的忧伤与凄凉,随着话语峰转,逐渐化为平静。“关于大王兄之事以后休要再提。” “月伦不对,让王兄伤心了。”胡服女子垂下头去,言语之中似有怯意。 “好了!月伦,回去好好准备。做戏需做足,天亮之后,我们便进城去吧!再不去,大燮洲的盟友应该等不急了。”赫连瓒宽袖轻摆,转身离去。 “王兄,我们是否需要派人去查探雪樱的下落?”胡服女子望着赫连瓒即将远去的背影,赶忙问道。 “不用了,时候一到,她自然会回到楼兰。”赫连瓒不曾回首,远去背影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消失在长廊深处。 天边的黑色幕帘散去,炽烫的一轮圆日袅袅升起,给大燮洲的王城披上一层耀眼的明黄。不远处的宫殿笼罩于雾气之下,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之上,龙绕祥云,青砖绿瓦为顶,浮窗玉石砌墙,青烟袅袅,飘渺若仙境。 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上面雕刻的龙纹栩栩如生,延伸至宽广的宫门处。朝阳殿内,宫女侍人来回穿梭,忙碌不绝。 司空湮月身着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居坐于高位之上,静静的看着殿门处,眉峰凌厉,凤眸清寒,尽显威严之气。 为了今日迎接呼延使臣来朝,司空湮月代行王上的职责,三日不曾合眼。 王上的身体日益虚弱,整日陷于沉睡中,都不曾见他清醒之时,若非能探出他的气息,司空湮月甚至以为他不曾活着。 司空湮月微微叹息,再过不久,子母蛊的作用就会消失,那个与她同床共枕二十余年的男人便会真的离去。她在豆蔻年华之际嫁给她,助他平步青云,从一个默默无名的王子成长为杀生与夺的王。只惜,无论她有多努力,那个男人都只愿与她相敬如宾,她卑微至尘埃,却可怜分不到半分爱意。 此生的情意早已化作虚无,只余漫天的权力与欲望。 兴许是累了,司空湮月微微闭目,想借此舒缓倦意。突然伸出一双手,轻柔的按在司空湮月太阳穴处。瞬间,司空湮月双目猛然睁开。 “娘娘,是我!”熟悉的声音让司空湮月放松了警惕。她淡然开口道:“你来了!听闻你病了,现在好了吗?” “承蒙娘娘挂念,灵烟安好!”紫灵烟站在司空湮月身后,依然是一袭紫衣,只是换作宫女打扮,却也挡不住她出尘飘然之姿。 “哀家闻言呼延洲有和亲之意,你说这偌大的深宫之中谁最合适?”司空湮月按住正在轻动的手指,含笑看着紫灵烟的双眸,言语之中诲深莫测。 “自然是娘娘心中所想之人。”紫灵烟轻笑。“灵烟不才,不懂深宫生存之道。只知机遇难求,需牢牢抓住。” “哀家很好奇,你到底是何许人也?”司空湮月笑意渐深。“不过……哀家觉得你像极了一个人。” “普天之下,百姓千万,如有相同者,有何惊叹。”波涛之下,紫灵烟一如往常。 “能言善辩,也像极了她。”司空湮月面带审视看着紫灵烟,缓缓出声道:“你可认识萧嫣落?” 紫灵烟闻言,内心深处情绪万变,表面却是不露声色,言语之间透着疑惑,“萧嫣落?灵烟不曾听说过。” “萧嫣落,曾是大燮洲最尊贵的公主,先王最小的女儿,才艺超绝,貌美无双,名冠六洲。那时,哀家已嫁作人妇,内心深处却是极其羡慕她。”司空湮月停顿片刻,端起右侧的茶水,抿了一口,继续说道:“哀家以为她会嫁给大燮洲最优秀的男人,没想到在她成亲那天却被查出早已与他人珠胎暗结,丢尽了皇家颜面,先王震怒,将她从王室除名,囚于天牢。” 司空湮月轻扫了紫灵烟一眼,发现她神色并无无异,平静至极,与往常如出一辙。 “先王沉珂之际,大燮内乱,靖洲景阳候燕亭趁机来犯。先王听闻燕亭好美色,竟将囚于天牢三余年的嫣落公主当做礼物送给燕亭,同行的还有她在天牢生下的孩子。王室无情,就算曾经万般宠爱,最终也比不过皇家颜面,江山社稷,万里河山。” “后来呢?”紫灵烟面带微笑,轻声问道。 “哀家认为,后来之事你比我更清楚。”司空湮月笑道。“嫣落公主身居靖洲十一载,至死也不曾回大燮。对了!她死后那个孩子便不见了,如果她还活着,应该有你一般大。” “灵烟听闻娘娘的语气,不会认为灵烟是那个孩子吧?”紫灵烟轻笑道。 “哦……是吗?哀家只是无聊至极,与你说一个故事罢了!无论你是与否,对于哀家来说,并无影响。” 许久,只听得宫女侍人来回穿梭的步履声,两人静默不语,各有所思,皆读不懂各自真正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