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心最是热闹之处,一大堆人密密麻麻地围成一圈,脑袋全都凑到一起,紧盯着中心的黑金大罐。 只见罐中两只黑亮的蛐蛐正掐在一起,其中一只体型稍大些的,挺着肚子,两条大腿蹬着罐底非常有力,长须上下摆动着,大牙使劲咬着对方的后腿。 “快点儿!用力啊!” 人群中有人挥舞着手臂,扯着嗓子,兴奋地叫喊。 江修玺百无聊赖地看着罐子里斗得正厉害的蛐蛐。他有些厌烦地拧着眉,只觉得无趣至极。 倏地,臀股那处突生轻微的痒意,他眉头一皱。 一股酥麻之感从尾椎渡入四肢百骸,串流全身。他仿佛被定住般,不能动弹,任由软绵绵的触感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蔓延。眼前一切事物正在渐渐虚化,他恍若掉入云朵之中,四处软绵,通体发热,他的耳朵如烧红的铁,又烫又热。 “诶!别松口!咬住啊!” 陡然宏亮的声音让他全身一阵颤栗,他急促地喘息着,幡然回神之际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他呲了呲牙,横眉倒竖起来,略带羞怒地转过身,却见一光头小和尚站在他身后。 小和尚矮他半个头,身上洗得发白的布衫过于宽大,罩在他有些瘦小的身体上,仿佛套在大人衣服里的小孩。 他拧着眉,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小和尚眼尾的红痣上。殷红的圆点嵌在左眼眼尾处,消失在蝶翼般的睫毛尾尖,像是雪地里落下的红梅,有一种冰天雪地的凉沁之感。 他怔了怔,就在这愣忪之间,小和尚歪过头,抬手,递给他一个东西。 “施主,你的东西掉了。”声音软软糯糯的,尾音还带着稚龄般的清绵,刮得人耳膜也那么酥麻了一下。他犹疑地同时摸了摸腰际,低头看下去,果然不见钱袋子,想是方才人挤着,不小心弄掉了。 他伸手接过来。 小和尚仰着脸,肉嘟嘟的两颊陷进去两个浅浅的梨涡,乌溜溜的大眼睛亮晶亮晶的,如同蒙了一层水光的玉石,他乖巧地向他点点头,旋即转身钻出了人群。 江修玺捏着金丝袋子,视线浮过小和尚远去的背影。小和尚步伐略微有些急,阔大的布衫下摆像细微的波浪,随了他的脚步在地面上空微微翻滚。 他忆起刚才那恍若幻觉般的酥麻之感,清俊的小脸骤然涨得通红,如同涂了一层胭脂般。 “少爷!咱赢啦!” 一旁的阿福跳了起来,“嗳,少爷,您的脸怎么这么红!” 他掩饰性地咳嗽几声,将钱袋一把揣进怀里,不耐烦地敲了下阿福的脑袋,道:“赢了就赢了,作什么大惊小怪!”说着,他向罐中投以一瞥。 那只原先咬住对方一只腿的蛐蛐反被压制住,奄奄一息地趴着。 落霞漫天,细风习凉。 颜迟坐在河垛上,鞋子在河面上一晃一晃。风吹向河边,垂在岸堤上的袖子里灌进微微的气流,一鼓一鼓地飘拂着。 她伸出手,雪白的五指如绽开一朵花般慢慢张开,指骨纤细素净,指甲圆润莹白。 她并拢指尖,指腹捻了捻,似在回忆着什么。随后她拨开衣袖,盯着小臂中央,一种不属于她这般年纪的忧虑掠过她秀气的眉间。 雪白的小臂上印有一朵金莲,精致的花瓣缠绕交织着,一片层叠着另一片。 她紧紧抿着唇,眼尾的红痣因着塌陷下去的眼角,也塌陷下去。 她轻轻摩挲着那块地方,屏住呼吸,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只一个瞬息之间,那小臂中央的那抹深色已完全褪却,不复存在,肌肤光洁如初。 她放下衣袖,舒了口气。 她摸了摸自己光光的脑袋,手下触感一片光滑。她眸光闪了闪,随即垂下眼睫。 抬头看了看天色,她猛地站了起来。她急急地奔跑起来,一路沿着青石大道,至一座围墙下面停了下来。她爬上围墙,跳下去。 站定后,她拢了拢因跑得太快而被弄得凌乱的衣服,调整了自己的呼吸,随后走向长廊。 出了长廊,拐过一道月洞门,正要走到出口时,不想前方蓦地出现了一个人,她来不及收力,正好与来人撞上。 她额头一痛,被人揽住了肩膀,同时头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我还以为你掉进茅坑里面了呢!” “大师兄,唔……我肚子不舒服。”看清楚是谁后,颜迟边答话边不着痕迹地将肩膀从大师兄手下抽离开。 “现在没事了吧?” “没事了。” “那咱赶紧回去吧,天快黑了。” “嗯嗯。” 颜迟跟着大师兄往外走,没走几步就到了一扇小门,大师兄掀开卷帘,朝着柜台那儿立着的人行了个礼,道:“施主,多谢了。” 胖胖的中年男子闻声,侧过脸来,颔了颔首,随即继续招呼着面前的客人。 大师兄拿起早就挑好的布料,付了钱后,带着她离开了这里。 天快黑尽时,他们才在一扇红漆小偏门前停了下来。 “咚……咚……咚……”不远处有打钟的声音一阵一阵地传过来。 “哎呀,打钟了,我们得快点儿,晚修要开始了!”大师兄急急忙忙地朝里走,放下东西后,扯着他就要朝大殿里走。 “大师兄,我还有些不舒服……”颜迟摸着小肚子,看着大师兄,眨巴着眼睛,看着可怜兮兮的。 大师兄迟疑了下,说:“我跟师叔说一下,你先去床上休息会儿。” “好。” 月华清冷,寡淡的辉光从窗外透进来,附着一丝丝凉悠悠的凉风。 颜迟胳膊枕在脑袋后面,看着随风悠动的帷幔,听着从窗外面传过来的隐隐约约的诵经声响。 她的食指和中指曲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床板。 翌日清晨,花瘦露浓,暖阳流淌。 “你看见外面围着的那群侍卫没?” “看见了,是哪位贵人来了呀?这么大一阵仗!” “顶头上那位啊,他来咱们寺里了!” “顶头上那位……你是说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阿弥陀佛,他他他来这儿干什么啊!” “嘘!小声点儿!” “不会咱寺里出事儿了吧……” “我也不太清楚。” 颜迟拿着比她身高还长的扫帚,一边扫着地一边听着前面师兄们的谈话。怪不得她一早起来就感觉寺里气氛不大对,感觉压抑得很,原来是有大人物来了。 她扫了没多一会儿,师兄让他去扫一下西禅院,她点点头,去了西禅院。 颜迟推开禅院的门,从石阶上走下来,入了院子里。 院子不大,地面上也十分干净,方正的石板上带着年代久远的磨损痕迹。她仔细看了看,也没什么可打扫的,只有那挨着石桌的桃树底下铺了些落红,像是落了一层粉白的香雪。 她三两下把花瓣扫拢,正要铲起来时,忽然听见一声嘶哑的鸣叫。她抬头,细软粉白的花朵之间,一只黑猫弓起背脊,尾巴伸直,一只爪子在掏着什么。 她眼光往它爪子伸过去的那一方看去,触及到那泥巴色的东西时,她眉峰聚起,没有半刻停顿地抬高扫把,“下来!下来!” 黑猫喵呜一声从树枝上跳下来,嗖地一下便不见了踪影。 她的目光从消失的黑猫上收回,看了看悬在枝丫边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摔下来的东西,她放下扫帚,抱着粗大的树干爬了上去。 到了接近树顶的斜枝那里,她抓紧树枝,身体探过去,圆圆的小巢里,两只幼鸟紧紧靠着对方,不时地扑扇下小翅膀。 她小心翼翼地把鸟窝扶正,轻轻碰了碰两只小鸟,小鸟因她的碰触而颤抖了一下,她赶忙收了手,然后再次扶了扶鸟窝,以确保鸟窝没有再掉下去的危险。正要爬下去时,余光忽然瞥见树下站了两个人。 她卡住了动作,半蜷着身体,往下看去。 穿着整洁袈裟的是方丈,方丈对面那人一身黑袍,头顶玉冠上镶嵌的宝石熠熠生辉。 颜迟看不清黑袍男子的样貌,只觉得此人气势凌厉尖锐,即使是站在高处,她也能感到那种煞气凌人的压迫感直逼上来。 脑海里蓦地响起先前在师兄那里听到的话,他就是来的那位大人物吧。 “施主,有因才有果,因果皆循环。” 黑袍男子坐了下来,他缓缓转着食指上的银环,“哦?” “施主只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祖自会宽恕——” 方丈话还没说完就被黑袍男子一下子打断,“你是说因为本王罪孽深重,所以才会这样?” 方丈持着念珠,“我佛慈悲为怀……” “咣当!” 有什么东西被抽了出来,颜迟只觉眼前一闪,便看见方丈面前横了一把长剑。 “老秃驴,本王不是来听你废话的,你就说有没有办法!”黑袍男子站了起来,手里的剑抵在了方丈心口处。 他像是忍耐已久,仿佛下一刻就要一剑砍下去。 方丈一点儿也不显慌乱,仍平静地持着念珠。 “呵……”黑袍男子突然轻笑出声,他漫不经心地动了动剑锋,“今日天气不错,倒是个圆寂的好日子,你说是么,大师?”说着他就要用力把剑送进去。 颜迟看到这般情景,心里一慌,一下子没保持住平衡,脚一滑,整个身子往外摔了下去。 “砰!” 颜迟被摔得头晕眼花,她睁不开眼睛,只感觉自己仿佛摔在了一坨又冷又硬的铁块儿上,下巴被咯得生疼,“嘶……”,她缓了会儿神,睁开眼睛的瞬间僵住了全身。 花瓣如粉雨一般簌簌飘下,落在男人散开的长发间。男人眉骨深邃狭长,薄唇重折锋利,眼睑下方有一片浅淡的青黑。 他微微眯起眼睛,直直看着趴在他身上的她,有些苍白的脸上盛起风雨欲来的冷戾。 颜迟咽了咽口水,恰时一片花瓣落在了鼻尖,她嗅了嗅,控制不住鼻端的痒意。 “啊切!” 看到男人脸上零星的口水时,颜迟的脑中轰然一响。霎时间,四个大字出现在她眼前: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