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忧情未济 敏婵私下向我解释说,她的奈姐姐名叫“奈缘浅”,但她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她是个可怜人。她曾与某仙族一名家丁相恋,被仙族强行拆散。她爱的人被处死,而她也受了重伤,恨此生无缘,所以改名为“奈缘浅”。她天生长相普通,将她救出仙界的擒天殿妖魔是些散兵散将,他们没怀好意,为了把她作为享乐的工具,把她易容成丝蔓的样子。 敏婵曾经见过她易容前的样子,但那时妖魔守卫太强,她没能救出她。后来有一回她终于寻机把她解救出魔窟,但她找不到合适她长久栖身之处,他们就去寻求禁足阁的庇护。毕竟擒天殿下有严令,不许派内妖魔欺凌禁足阁的人。 敏婵和龙新辰是少时结下的友谊。奈缘浅虽然堕魔,但她心存修仙之志,少阁主就不惧仙界非议,做主把她留了下来。 随着时间推移,禁足阁主看上了奈缘浅。大约阁主妻妾众多,隔段时间想再加一个,众人都不以为奇。阁主表达了对奈缘浅的好感,而奈缘浅只想修仙,故说明不愿考虑情感之事,阁主也没有强逼她。可因此,龙新辰认定奈缘浅勾引他的父亲,没再给过她好脸色,且故意设法刁难,云云…… 敏婵神态肯定地、缓慢清晰地叙述着,我心中早已警铃大作。 她胆大过人,敢于相信他人不敢相信之事,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缺点所在。她因此修行快人一步,却也因此在行侠仗义之时易被“弱者”蒙蔽。 但也不排除我对丝蔓那张脸有心理阴影,因此对奈缘浅产生偏见。 我一时无法分辨真伪,也不好多言,就与他们别过了。 然而化名的奈缘浅在我离开之后,也和敏婵别过,跑来追我。 “师妹,飞慢点儿啊!” 我御剑在林中,蓦地听见一个刺耳的柔声传来。 我气愤地停驻转身。 我们相对落在雾气荒冷的山林里。 “丝蔓,我就知道是你!”我瞪视她,伸剑怒指她道。 “啧啧,动那么大火干嘛。”丝蔓一身浅蓝色如天洁净的衣裙,貌似纯澈良善之辈,可媚态一出,即看得人头皮发麻。 “师妹啊,我当面来自首,省了你的调查工夫,你不该感谢我吗?”丝蔓鼓着一口笑,放开掩口的手,假作正色道,“放心,我不会害容敏婵的,更不会害禁足阁,我只是在执行普通的监察任务……”她说着,忽动灵机,“哦对了,我记得你说过,要拜师父他老人家为师,就该修仙,现在我修仙了,你高兴吗,师妹?” 我有种反胃之感。 丝蔓靠近一步,软袖往我面上扇:“别想着拆穿我啊,否则你会被我反间得很惨。” 我真有回给她一巴掌的冲动,而她有恃无恐地续道:“龙新辰以前和容敏婵有多要好你知道么?还不是为我崩了?”她为自己正衣衫、固稳发饰,淡然说,“我想,你应该不会有自信比过他们两小无猜的感情吧。” “记住我叫奈缘浅,是个苦命人。别再叫错了。”她忽略我的不回应,整完她的衣饰,才轻笑瞟我一眼,“后会有期。师妹。” 她人飞走之后,我在野林漫步苦思对策,空想了许久却只发觉我无可作为。 她是受门派之命潜伏在禁足阁,证据则必都被擒天殿抹去了。 滕翎氏族还有把柄在她手里,我不能杀她。 我即使仗着蓬莱剑圣长徒的身份,用强硬手段对付她,也只是对付一个长得像丝蔓的“奈缘浅”。搞不好我成了心怀旧怨、以貌取人,敏婵真的对我丧失了信任,更不可能原谅龙新辰了。 我只有静观其变。 回到戏楼,演出都已结束,倾闻师傅和方珊师姐在原地等我,问我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心事重重,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 他俩就没管我走神,继续互聊起来。我就在旁拉着方珊师姐的小侄女漫步跟着。 倾闻师傅说:这戏可奇了,“七杀圣君”明指暗指天庭失德,居然没被禁演。 方珊师姐说:它巧就巧在,结局悲情,“七杀圣君”为他自己的野心忏悔了。那他对仙界的看法就可以被批驳,他说仙界怎样都可以解释为是他野心使然。双关的含义,怎么理解都成立咯。 我没看他们,也没逐字逐句的听,大致知道聊的含义,知道他俩挺聊得来。 只是可惜,方珊师姐青春不再,修仙又未成。我只盼她离倾闻师傅近一些,心里的执念会放开一些,然而也没有把握。 我看着她肤色透黄,黑眸发棕,唇红也是唇脂涂抹出的,联想到凡人老去的结局。 “方珊师姐,你记不记得,小的时候你对我说,只喜欢杀阡陌,是福,人长大了,才会懂得白子画,老了,才能懂东方彧卿……” “哈,冰杨你还记着这个呢。”方珊师姐一拍掌,当个笑话听。 她今日心情真的很好,我也不想说让他们扫兴的话,就同样一笑带过:“记得啊,这是你的名言啊!” 人流匆匆过境。戏台逐渐搬空。方珊师姐的小侄女一只柔软的小手握在我手里,人左顾右盼地探头,对都一切好玩的、好看的都稀奇,从戏楼走出至街市,兴头就没有落下来过。 就仿佛当年跟着师长在龙须镇上混迹的我们。 …… 在我三十五岁的这年夏日,四哥终于熬出头,升入了仙班之列。 我在端午时节和其他手足一道汇聚在太白山下二姐家中,为四哥庆祝。 由于打通了掌握多重术法系的关节,我过去练剑的许多障碍都有效破除,想起了前世的他弹奏的部分琴曲的音律,功力攀升迅速。故而我在与家人们告别后,回冬剑山门把《云顶天宫图》翻了出来,挨个解余下的符图,折腾了四个时辰,唯剩下七个解得我头晕目眩宣告失败,应是我还未到灵仙境界的缘故。我就心服口服地把图册收好放回原位。 蓬莱的掌门之位悬着好些年了,霓掌教的代掌门还没转正。 有人说昭文仙尊和代掌门暗争掌门之位,导致霓掌教不能顺利上台。 不管这事是真是假,但昭文仙尊志向的确不在小,他若能掌权也会是仙界之福。 某日我在剑阵台见新一届进入驱魔方队的弟子。他们好学勤思,围着我问净微剑法的五行属性和他们不同,能否学成。 我鼓励地微笑着回答:“净微剑法的创立者是水性术法,但你们跟师傅学的都是术法系,所以你们本身属性如何是没有关系的。你们逐渐会学到五行每一种力量的交替掌控法,水性自然也能上手。” 弟子们正欣喜互击掌,昭文仙尊走了过来,把我叫到剑阵阁内的密室去谈话。 密室之中,墙围流光,气氛还没沉淀下来,昭文仙尊猝不及防地开了口。 “温冰杨,离开剑阵台吧。”他言简意赅地陈明来意,“我需要你进入刑讼司。” 刑讼司? 那个关我、判罚我好几次,诞生过数不尽的冤案,在我印象中素来与公正无缘的地方? 我不禁有些回不过神,喃喃辩解:“昭文仙尊,我觉得在剑阵台授课也可以发挥我的作用……” “刚好有位师长辞退了,你进去就能做上职务师长。”昭文仙尊不顾我的反对之意,接着摆明利处。 他站在我面前,眼中含满希冀看着我,希冀中透出力量慑人的精光。他身披锦纹画袍,冠带尊贵,儒士之温软全然消退,政客铁腕之风若现影迹。 “温冰杨,在剑阵台只能教授武艺,却不能治这门派骨子里的病,”他单刀直入,字字掷地有声地劝说,“只有刑讼司,是手握刑令、有生杀大权的地方,能使人畏惧、无条件服从。” 他目光中的劲力渐变为恳请:“温冰杨,你正直、聪慧、有胆魄,只有放你在刑讼司,才最可靠。” …… 他给了我三日时间考虑,之后我答应了他。因为我业已相信他的为人。 然而刑讼司这个煮了一锅糊粥的地方,不是三天两头就能拿捏稳当的。 我先是处理了几个简单案件,全部按实证公断,我自觉干得漂亮,刚感到鼓舞,已身为刑讼司长末徒的武钦遥前来给我泼了盆冷水。 “温师长,你最好小心点。能不惹的人你就少惹。”他用官称称呼我,实则还是师兄教训师妹的口气,“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是谁把裘善卿在新婚府上做的事捅到门派里。高师长他是南岐氏族的人!” 我当他性情孤傲,尤爱教导人以寻求成就感。 那他泼他的冷水呗,我不接着就是。 高爵文收下了某人的礼,来找我合计通融案情,我一口回绝了,还威胁他退礼,不退我去揭发他……那又如何? 我是剑圣的弟子,靠山硬着呢,门派中又已下明文,强调确保断案的公允,我是照命行事。 谁怕谁? 然而我终于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接到的下一个案件,竟是岳思娟的师傅和她师妹相恋,师徒乱伦。 落华仙境秋意绵延,山林灿黄染遍,红黄的层次间杂,在空中横向流展开长波。 我在庖厨内为阆师傅调粥,厨间通风良好,秋风进出,带来干冷的落叶气息,带去烘暖的水火之气和菜香。远景使人心胸开阔,凉风擦面也好似清闲之季,可我心内却如那火中荜拨燃响、薰出飞灰的柴枝。 未见有人行迹经过,外间突然敲响了门。 粥也刚好煮滚了,我盖好盖子,将火熄去,让它自己接着熬。 我走至外堂打开只是半掩、并未上锁的门,感到有一个看不见影的家伙钻了进屋。 原来是岳思娟隐匿前来。 “冰杨,阆师傅现在在阵室打坐吗?”她现身出来,别有用意地问。 “不在,她在读书呢。” 于是她请求进清心阵室密谈。 我大体也猜到她的来意了,她想求我放她师傅和师妹一马。 “冰杨……”她大眼含泪攀着我手臂,觉称呼不妥,又加了个“师祖”,可怜兮兮地求告说,“我师傅和师妹是真心相爱的,他们没有做过苟且之事,他们的恋情清清白白,本来是打算等我师妹出师之后再做长远打算,可是不幸被小人给算计了……” 我抹开她的手,避开她无辜的眼神,自看着墙面的阵光说:“不管他们被谁给算计了,他们相互表情达意的话已经被人汇音下来作为铁证,取证的人也没犯法,而他们确实违反了门规。” 她胖墩墩的身子在我身后跪了下来:“冰杨师祖,我求你了拜托你了……”我为难而伤感地出力挽她:“你叫我冰杨,别师祖师祖的。” 她不肯起,泪珠子夺眶而出,哽咽中发音有些黏连:“冰杨,我知道……我知道……你以前的师傅……和你师妹,也有过相似的经历,你应该明白……你会帮我们的对不对?” “哎呀你先起来!” 我发功力强行将她扶立起,心里别提有多难过。 …… 她来见我要避人耳目,我去见昭文仙尊同样,因为以我的职位找他是越级,我又是他提拔起来的。为免在此节骨眼上被人指刺他拉帮结派,我只能藏着点儿。 因为我还怀抱着希望而去,不知道会被打消念头而回。 “秉公处理。” 他听完我陈情即给出一句坚冷的论断。 我仍不放弃求情,而他严厉分析道:“温冰杨,你明知道肇事者是针对你,是想把你拉下马。你如他们所愿去违反规章断案?那结果不是你做成了好人,而是你被贬黜,这案子再轮不到你管!” “只有把权力牢牢攥在自己的手里,你还可以酌情降减点罪罚,”他叹气道,接强调,“但必须有理有据,不能做过了。”不容反驳地逐客,“去吧!” 酌情降减,但必须有理有据,也就是根本改变不了主罪名,岳思娟的师傅必受废除仙身之刑,师妹也不可能留在门派内了。充其量能做点手脚,让她师傅的仙身不是永久废除,而是有机会修回来…… 走出昭文仙尊的府邸,我飞至溟海海岸,从浅浪区返回身看岸沿。 渐飞渐高,渐退渐远。海波在脚下铺开巨大的墨花,天色清而静。蓬莱岛上草木缤纷秀丽,秋日如春日鲜润。 我忆起当初是梓云师伯和三姐陪我第一次飞跃悬峰海域的艰难险阻,踏上这片世外春源般的仙家沃土。 那时候,我一心只想严酷的竞争鞭策我上进,而今,我更倾向于领略它的温情。 哪怕或许我正抖着手揭开它残酷的一面,哪怕嗜求温情会使人难以狠下心。 我宁可挣扎过、痛苦过、遗憾过,我不能,冷着血。 【卷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