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水长清没有反应过来,九疾也在原地愣了愣。他想要的确只是这一截龙筋,可是想的却不是用这种看起来颇为惨烈的方式。 他握紧手里的东西,在水长清充满怒气的眼神里走到水长生的面前。 弯下身的瞬间,伸出的一只手被水长清猛的打开,他尽力放软了语气对水长生说:“等你懂得了什么是滥杀什么是惩处,再来栖…远山里找我。” 此刻九疾手里拿到了龙筋,栖山到了嘴边又想给摘出去。反正远山里一向没有什么多好的名声,再加个他今日之事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水长生龙筋一断,灵气像是在身体上冲破了一个洞。水长清匆忙中把自己将灵气注入水长生的体内,撑住他开始紊乱的筋脉。 他靠着水长清注入的灵气,吃力的变回了人形。面色惨白的靠在他叔叔身上。水长清没想到自己的侄儿如此气盛,他如此将自己的龙筋给挑出来,水长清害怕他还有什么天大的事瞒着自己。 事已至此,他也只好顾及龙宫名声道:“这地牢关押的听从各位仙人处理,还劳烦诸位仙人将念及家兄情义,给我侄儿一个改过的机会。” 几名仙人与他皆有相交,不然也不会亲自赴宴,此刻看见那小太子倒在地上,心里也多是惋惜:“龙二太子宽心,只望小太子无碍。” 九疾看着笼子被他们打开,他心里对这些关押的人也没底,万一真是什么罪不可赦的,他回到栖山怕是也要被他师父厚瞬抽了筋。 “小侄先行告退。”他行了个礼,转身却被水长清困在了四面冰墙里。 九疾挑了挑眉:“龙二太子这是何意?” “栖山妖既在我千岁寿辰送了我这么一个大礼,不如去我无琐宫共饮一杯?” 北海水长生是在水长清身边长大,几乎是把他当成了亲生儿子溺爱,他拿的这段龙筋十年二十年能长回来,龙宫和栖山却怕是再也不能以礼相待。 他知龙宫,龙宫知他,水长清将变回人形的侄儿搀扶起来:“若我没猜错,你拿我侄儿龙筋,不过是为了塑你弟弟的筋骨,你弟弟的筋骨是筋骨,我侄儿的就不是筋骨了吗?” 他话里提到了栖山行止,有仙人忍不住提醒了一句:“龙二太子。” 痛处被戳的久了,就不算是痛处了,九疾隔着冰墙看了看和他差不了多少岁数的水长清:“家弟不牢诸位费心,虽是行动不便,至少有个沉稳的性子。” 他自手中浮现出一把象牙骨的扇子,这扇子名为蹁跹,是他师父从蓬莱替他寻来的可以劈开山川的神器,可他一只胳膊刚刚抬起却又停在了半空。 要是我现在就这样闯出去,在这里面几位仙人的眼里,龙宫的两名太子连一个妖都拦不住,龙朝闻一生无子,他和水长清、水长生之间断开的又何止是年纪。 栖山不要脸的可以说下一代还有自己,可龙宫往下就什么都盼不到了。没有可以撑起北海之主这个名号的人,也没有可以怜悯人世的人。 无法自在,也无法让人敬重。 九疾的眼神黯了黯,将手里的蹁跹收了回去:“家中还有不休战乱,就不久待了,贺礼等来日栖山再来补上。” “我等也不方便在此处久待,不如和栖山妖先行回去了。”两边都是他们的小辈,实在没有偏袒的办法,只好在中间拦上一拦。 水长清的法术一向算不得深厚,他此刻仅存的面子都还是这些仙人赠他的。他因为自己的无可奈何,整个身子不自觉的发颤。 水长生搭在他胳膊上的手紧了紧,撑着一口气说:“叔叔,让他们走,等来日我亲自去栖山谢今日之恩。” 水长清攥了攥拳头,将四方冰墙撤了下来。 一位仙人拽住九疾的袖子:“走。” 九疾轻微的点了个头,准备转身时却还是没忍住提醒了一句:“是梁国附近的远山里,小太子别寻错了地方,我和仙遣者一同等小太子。” 他想反正自己被龙宫是彻底记恨上了,临死也要拉着别人给自己垫背。 而这垫背的狼妖此刻在北海之底,视线所及的地方只能看见一片黑暗。她几次尝试在手里升起火焰,却几次都失败了。这北海之下的黑色不像是夜色,更像是粘稠的黑色流水。 辛湛在这一片黑暗中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把自己的灵识努力渗进四周,艰难的向着灵识稍稍闪动的地方走去。 所有声音通通陷进这黑暗里,可她却隐隐生出一分被包裹住的安心。 在这完全失去感知的地方,她不用和仙妖打交道,不用说话,不用思考,不用怀念,不用每日里费力抓住一点光而支撑自己活下去。 这儿她分明从未来过,却熟悉的像是她的寸寸皮肤。她在心里问自己:地府之下,黄泉之上,我曾经在同样的地方睡了多少年? “小狼妖就小狼妖,都喊了几百年要什么名字?” 声音自四方而来,辛湛一时间怔在原地。 “辛这个词不好吗?我在仓颉那挑的头疼。” “师…师父?”她哑着嗓子不可置信的吐出一个称谓,简短的两个字喊的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文绉绉的人间就爱写这些玩意,你要喊你自己喊,我觉得辛这一个字就挺好听的。” “诶,让你喊你还真喊她阿湛?老白鸟,你可消停点,别让她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是…阿湛吗?” 一声苍老的声音盖过四方而来的声音,浓稠的黑暗里突然泄出一丝昏黄的光亮。 辛湛的睫毛颤了颤,缓缓朝着光走过去。那被光撕开的口子越来越大,直到她看见在黑暗里有一块被光笼罩的地方。 光照射的地方有一株巨大的枯木。枯木下放了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已经要直不起身来的老仙人。 “龙…王?” 这树下竟然是她寻了一日的龙王水朝闻。她用灵识在他身边绕了一圈,确定这不是另一段虚影。 “阿湛来寻我啦。” 水朝闻伸出一只干枯的手伸向她,辛湛原以为这下面藏着的会是日月灵女,她茫然的在他的面前半蹲下去。 “龙王怎么会在这里?” “亮,外面亮,刺眼睛。”水朝闻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昨天老白虎给你吃了什么东西?怎么今日就这么高啦?” 今日?辛湛疑惑的看向他,看见他认真的表情,才缓缓明白了一些什么。 “你师父呢,他怎么没和你一同来?” 龙朝闻问完半天也没得到回答,他自己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好笑的事情,笑的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我前些年,还看了本仙文里的笑话,说你师父老白虎死啦,还有老白鸟和北焉都死啦,还说就剩下我这个老东西了。” 日升月落了有多少次,辛湛就幻想过多少次仙文里的一切也都只是笑话。可是幻想只是幻想,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泛红的眼眶落下一滴泪来:“他们最爱说玩笑话,我师父昨日还来了龙宫,没寻到龙王罢了。” 水朝闻听她说完,整个人先是静了下来,后又突然像一个孩子般嚎啕大哭了起来:“他们写老白虎被天帝挫骨扬灰,还写你师娘九霄北焉,困死与昆仑,老白鸟抽了整整一根仙骨,从九重天上摔在新建的轮回台上。” 他浑浊的一双眼几乎要睁裂:“就剩我一个活着了!” 就剩我一个活着了,我认识的那些亲人,那些友人,一个又一个全成了仙文里写下的几句不得善终。水朝闻混乱的记忆里只剩下这么一句话,因为无从表达这份千万年的孤寂,只好涌出这无法停下的一滴又一滴的眼泪。 辛湛倾身向前抱着他,把水朝闻的头放在自己的肩上。在这个时候她却突然想起来那个不争气的孩子,轻声安慰他:“龙王伯伯还有水长生,还有阿湛。” 水朝闻打了个哭嗝,哭声缓缓停了下来,白色的发丝落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哭腔茫然的问她:“水长生是谁啊?” 辛湛不知如何回答他,只轻轻的在他背上拍着。 他如今说话颠三倒四忘了三界的种种,固执的把自己困在这一片黑暗的记忆里。他的孩子因为他现在的样子瞧不上他,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从东海抱回来的孩子。 水朝闻皱着眉头又想了许久,却依旧没有想到这个名字是谁。他推开辛湛,迟钝的从怀里掏出两颗珍珠似的珠子来。 “这是当年我从老白鸟那些柜子里偷来的,一颗是老白虎的,一颗是老白鸟的。我一直等着交给阿湛。” 辛湛轻颤着接过这两颗灵珠,她看了看这可保存记忆的东西,抬起一只手将水朝闻散落的白发理到他的耳后:“我带龙王出去看看龙宫?” 水朝闻的眼泪还未完全停下,他揉了揉眼睛说::“不必了,阿湛去做自己的事,我就呆在这儿,哪儿都不去。” 辛湛站起身退后几步,直挺挺的站在那儿,然后缓缓的跪在地上给水朝闻行了个大礼。 “龙王当年拼死护我一条性命,晚生记得这份恩情,无论何时,晚生若能做到,都会救水长生一条性命。” 水朝闻眼中明明暗暗,不知道此刻是迷糊还是清醒:“阿湛,凡事不要为难自己。” “晚生知晓。” 额头抵在地上,凉意从那一寸皮肤传到四肢百骸。她敬重的一代就这样慢慢的在在面前逝去,在面前衰老。 她像是凡人突然惊觉自己到了儿孙满堂的年纪,怎么我就到了这个岁数呢?怎么我也开始如此尊敬先人把责任开始放到了自己的肩上呢? 她被长大这个词撕扯这么些年,在这个时刻终撕扯出一句:“晚生告退。” 她来时小心翼翼的穿过这一片黑暗,去时看起来多了几分狼狈,像逃似的握着手里的两颗灵珠离开了这里。 辛湛出了北海之底,神情带着隔世的恍惚。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北海地上的小仙人,正盯着自己的手发呆。 她吐了一口浊气,让自己看起来自在一些,想开口嗓子里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辛湛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半晌揉出一声沙哑的嗓音:“小地仙,怎么坐在这儿,那只烦人的狐狸呢?” 时鸿不知在这儿发了多久的呆,听见她的声音,怔了一下立刻起了身:“仙遣者回来了,你一走,大火就去找来时一起的人了。” “九疾?” 她看着时鸿点了个头,又问他:“小地仙是怎么碰见那栖山妖的?” “我在地牢里看着那些东西,想了想还是出来寻仙遣者的好,刚好看见了大火和那人,就打了声招呼,说了地牢的事……”他说到这儿,觉得自己好像当时不应该多嘴。 辛湛没有在意他这一点停顿:“当时你说完,那栖山妖是什么表情?” 时鸿不明白她问这个问题的用意,仔细想了想却还是回答了她:“皱着眉头,但看起来好像挺开心的。” 他开心个春卷!那只破鸟心思动的倒是比谁都快,先是远山里,再是仙遣处,这儿一听到地牢又立刻不知道做了什么事。 辛湛从不知名的地方升起了一股无名火,却还算是压抑住了这份火气,略温和的向他说:“小地仙要是无事就回去吧,今日就当酒喝多了做了个梦。” “小仙冒昧,仙遣者此次来为的是来寻日月灵女的踪迹的?” 她一直在心里夸他聪慧,今日这聪慧却来的迟了一些。 辛湛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只向他又抛了一个问题:“小地仙认为什么样的人可以被称作英雄?” 她的问题来的都十分突然,又怎么听怎么不好回答,时鸿想了片刻:“仙遣者想听什么样的回答?” 辛湛实在喜欢这小地仙没有回答的回答,她挑了挑眉,又回到了那个不靠谱的模样:“嗯,小地仙容我想想。” 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的确有了答案。她心里浮现出水朝闻的脸再逐渐消失,面上却露出个为难的表情,仔细斟酌了一会儿,然后长呼一口气说:“想听不是每一条英雄路都得靠着杀伐。” 时鸿带着笑看她,一双眼睛里是这北海看不见的万千繁星,他学着她的话一字不漏的说::“小仙认为,不是每一条英雄路都得靠着杀伐。” 这小地仙是谁教出来的?辛湛在这瞬间甚至想抓着水长生好好去学一学,哪怕他学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境界,好歹能不糟蹋自己一身的龙族血脉。 可还没等辛湛开心多久,他又接着说了一句:“仙遣者爱听的听完了,可要听些不爱听的?” 这话原来只是半句话,辛湛听完了想听的话,想说不爱听的还是缓一缓再说吧。只是还没张开嘴,那小地仙率先开了口:“仙遣者这身衣裳,是人间几百年前的样式了。” “……” 那人间富贵成衣铺的混蛋老板坑她! 辛湛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然后才发现这句话和她在地牢里说的话有几分相似。都是听起来莫名其妙,实则却是宽慰的话。 时鸿见她明白了过来,才接着说了下去:“不是每一条英雄路都得靠着杀伐,也不是每一个英雄都知道自己会称为英雄,只是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路,比别人更果断更英勇更懂取舍,才把这一生活成了这两个字。” 他此刻像是人间的那些夫子,就差手里捧着一本古书。可他的样子实在太过认真,辛湛看着他竟隐约能看见一丝这一代的光亮。 “所以小仙认为,所谓英雄,就是你我。” 辛湛刚从他身上看见一点光亮,就听见他这后半句说的就像是梁国路边卖钱袋的人说的话。她虽然明白他话里的“你我”指的是“万人”,也相信“更果断更英勇更懂取舍”,却过了相信“万人”的年纪。又想着这小地仙果然是年轻啊,才能一脸坚定的说出“所谓英雄,就是你我”的话。 她看了看龙宫空中漂浮着的东西,又把视线落回到他的身上: “那小英雄,你告诉我,日月灵女如今的下落在哪?” “……” 显然小英雄用表情告诉了她,也还是有他回答不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