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被他说的小心又坦荡，辛湛把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望见通天之海玄色墙壁上的金色浮光。她喊地仙喊惯了，说几句灵运仙人又变回了小地仙：“日后再还也不迟，小地仙记得这份人情就好。”　　时鸿也没有纠正她的叫法，只把这份欠下的人情给牢牢放在了心里：“小仙自是好好记着。叨扰仙遣者了。”　　彩璃贝将他移回原位，辛湛的心思却落在了面前几幅金色光芒的虚影之上。　　那金色光芒勾的虚影大多是模模糊糊，像是为了衬托上古众神的神秘。最中间浮出的是女娲补天时的情形，再往左边是天界初始龙生九子的那个时期，右边是……　　辛湛的眼神一瞬间缩成针芒，双手紧紧的攥在一起。　　她遥遥的隔着这通天之海看着那名肩膀上伏着一只凤的仙人，那仙人的面容在一片模糊中被勾勒的极为清楚。可以清楚看见他的表情，嘴角是如何微微勾起，笑容既轻蔑又怜悯。极为矛盾的神情在他的脸上却极为融洽，辛湛看着这副巨大的壁画，面具下的脸几次抖动变成一个嗤笑的表情。　　中央的流光和飞羽突然剧烈的向上涌动，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空当，从高空极快的坠下了一个青色身影，呼啦啦带着一身的水花落在一圈座位的正中央。　　“老子北海青龙水长生！”　　一声惊雷似的少年音在通天之海响起，龙身上的水飞溅进辛湛的眼睛里，将刚才满目的猩红变成了一片冷清。　　自称老子的水长生看着不过人间十六七岁的人形，穿着一身像是把玉石打薄成了布料的青色衣裳，整个人都是剔透的，偏偏面上红色眉尾高高的扬起，语气带着狂妄的笑：“在此谢过各位来龙宫为家叔贺寿，各位可还喜欢这通天之海？”　　这就是那个因为一个荒谬理由屠了五千蛇族的家伙，笑声里皆是鄙夷高高在上的神色。　　有几个小仙笑着回了几句祝寿之词。水长生听也没听的向前走了一步，那青色衣裳竟从脚下渐渐向上涌出赤红色，和底下的赤色大鱼遥相呼应。　　水长生本在他叔叔的无琐宫里一同招待上仙，后来突然想起了前几日洛郡神说山海神找的仙遣者肯定要来今日之宴，他倒是想看看是什么个胆大包天的玩意，敢来查他龙宫的事。　　“家叔今日是席不暇暖，忙的焦头烂额。特请我来通天之海看看各位。”他说着目光在一众小仙的脸上游走。　　水长生的的确确是完全看不上这群被悬在半空动弹都不敢动弹的小仙们。他生来便是龙宫这代唯一的太子，他身体内流的是万人敬仰的龙族之血，又怎么在意这群连名字都叫不上的小仙。　　他随意的看了看一圈的宾客，最后视线落在了一方面具上。当年金乌之山上孕出两块神铁，一块不知踪迹，另一块被某位上神私自打造了一副面具，名为无息。没想到造化弄人，竟然落在了一个小小的仙遣者手里。　　辛湛被水长生的那目光打量的有些不快，那条青龙在这空当竟朝着她又勾起一个莫测的笑。　　辛湛不知道他这笑是什么意思，她与他从未曾见过面，可他刚才的眼神里像是淬了毒的刃，恨不得直接扎进自己喉咙。　　水长生找是到了仙遣者，看了几眼倒是没有提起多少兴趣。他以为山海神至少会找一个看起来就让人心生惧意的妖怪，结果来的不过是个穿着劣质衣裳的母狼。　　他移开了视线向四方说了声告辞，匆匆从这通天之海离去。心想这样的仙遣者哪里值得他上心，当时竟为了怕出事端，把这群小仙安排在通天之海之上。　　水长生走时看这里的最后一个目光像是看尘埃一样。这是第一个让辛湛感到极度不舒服的小辈，从头到尾她都没有从他身上看见一点作为龙族的资格。　　她吐出一口长气，当年老龙王凭借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北海，庇佑了多少生灵，怎么竟生出这样的一个儿子。她再抬头去看那副壁画，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水长生那一眼是不是知道了自己是来查龙宫的事？他知道自己的事情又有多少？　　辛湛在猜测中给自己倒了一杯龙宫里难喝的酒，可杯子刚举到嘴边，这通天之海之下猛地晃动了起来，下面的赤色大鱼最先察觉，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这尖叫转瞬间便惊动了每一个在通天之海的仙人，水长生前脚刚走，这儿就来了一场她苦思冥想如何才能实现的骚乱，太巧的事情让她的不安越来越多。　　“怎么回事？”　　“怎么晃成了这样？”　　四周都是慌乱的仙人。　　辛湛心里涌起太多猜测，她看见对面的小地仙也睁大了一双眼往下张望，整个通天之海被一股不知名的气息所撼动，座下的彩璃贝开始被底下赤鱼的情绪所带动，逐渐摇晃了起来。　　这莫名其妙的撼动了通天之海的气息越来越重，辛湛面色有些凝重的从手里凝出长鞭。她思忖了片刻，心里下了决心。即便知道这是个陷阱般的机会，她还是准备试一试。　　她如今对待水长生的厌意远超过了对仙修的热忱。趁着这瞬间的混乱，辛湛在彩璃贝上化了一个自己的虚影，自己变成一束流光直坠而下。　　这束流光在半空中像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她猛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通天之海壁上肩头伏凤的仙人像轰然倒塌，辛湛看着无数金色的碎光飘落到每一个角落。　　有什么在她的心头重重的压了下去，压的她几乎喘不过起来。她的元神伸手想碰碰碎光，空中的碎光却一一避开了她的指尖，消失的干干净净。　　她落在地面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果然是挑了个最差的时机。正想着，身边却跟着落下了一个白色身影。　　这白色身影实在是熟悉的很，她看见他的脸后颇有些诧异的想这在大照山只会添乱的小地仙，怎么如今眼神这么尖了？　　通天之海突然晃成这副样子，这么大的动静肯定不一会就要引来龙宫的人。这个时候离开通天之海就是把麻烦整个砸在自己身上。　　辛湛是没有时机可抓，可这小地仙跟着搀和什么。她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他一句：“回去。”　　可她没想到自己是实打实的多想了，时鸿被她这个熟悉的声音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仙遣者也是方才没站稳摔了下来吗？”　　“……”怎么还能有从空中摔下来的仙人？　　刚才通天之海剧烈晃动了起来，他起身想看眼是什么情况，却没想到一个没站稳踉跄的从空中摔下来，待他反应过来，就听见了辛湛的一句回去。　　辛湛完全不想再说什么，可时鸿却突然开了仙窍似的看见了她变成的那一团流光，朝着她在地方垂头道：“仙遣者是接了仙遣令？”　　心一点也没有小地仙心大的辛湛，只想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时鸿还完全处于状况之外，偶然一个抬头看见通天之海的上方已经落下密密麻麻的龙宫之人。他来不及反应，鬼迷心窍的也变成了一团流光浮在她的身旁。　　辛湛想他是脑子被北海的水冲走了吗！这个时候不回头，反而停在她的身边，是命太多了不够用了吗？　　通天之海上水长生虽是刚刚离开，听见动静果然又立刻反了回来。他看了四周晃动的情况和倒塌的浮光壁画，飞快的设了一个结界道：“各位请不要慌乱，龙宫正在稳住通天之海。”　　这突如其来的晃动他也没料到，只好尽量镇静的先稳住局面。通天之海对于龙宫来说，就像是地府的奈何桥，花了多少的心思建成的一座巧夺天工的网。怎么会这么轻易的被人撼动。　　他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刚才那个仙遣者弄出来的动静，可这念头却在头脑里站的毫不牢固，他自己用十分力都不一定能撼动通天之海，更别提一个连九重天都上不去的仙遣者。　　可巧水长生最后正好落在面对辛湛虚影的正方。他看了看面前这一眼便能看穿的带着微笑的虚影，自己跟着露着一个几乎狰狞的笑：“仙遣者可能再过一阵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辛湛隔着这么远也能看见水长生身上的杀意。她立刻头也不回的离开通天之海，什么叫运气，今天她可算是知道了。　　时鸿刚想飞回去就看见上方出现了几名海女，正指着他的座位在说些什么。他心里一横，转身跟着辛湛往外走。　　日后想想在这个时候其实他要是变回人形，龙宫也不会拿他一个无辜之人怎么样，可偏偏这个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就跟着辛湛走了一条不归路。　　辛湛知道时鸿跟了过来，可身后水长生的人也已经从通天之海四处追了开来，她只好一言不发的凭着记忆往老龙王的宫殿飞去。　　她心里如今堆了太多的疑问：龙宫的通天之海到底做的是什么要是赴宴之地，又为何浮着那么多上古神的画像？女娲是人间，龙生九子是龙族，那最后一张是地府？水长生对自己的杀意又从何而来？　　通天之海。通天之海。辛湛默念了两遍，一颗心完全沉了下去。对啊，通天之海，通的自然是九重天。　　这个念头一升起来，她周身都是凉意。　　跟在他身后时鸿不清楚她要做什么，也不清楚她要去哪里，此刻也一个字不敢多说。龙宫壮阔的这个阔字，自己要是不亲身走一走是永远理解不了阔到了哪里。　　她们不知道绕了多久的路，他才看见辛湛停在了一处满是珊瑚石礁的地方。龙宫的变化实在太大，曾经的屋宇已经全变了样，以前这儿还是一片空地，如今也长满了珊瑚。　　辛湛已经完全找不到记忆里的那条路，只好先想办法把时鸿送出这里。她又生怕这些珊瑚都是有眼睛的活物，一落地先在他们四周设了一个气泡似得结界，然后寻了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变成了人形。　　时鸿见她设好结界变了人形，自己跟着变回了人形。四周珊瑚长的格外拥挤，刚好能挡住他们。　　他还没来得及问她这次接的是什么样的仙遣令，就看见辛湛指了一个方向对他说：“这儿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算多，你尽快朝着这个方向走，也许能赶在他们把龙宫封起来之前出去。”　　时鸿压根不相信自己能走的比龙宫的人更快，那疑惑的问了一句：“那边的晃动是仙遣者做的？”　　辛湛不知道是不是该对他这么相信自己的本事道声谢，她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你刚才好好呆在原地什么事都不会有，怎么能想都不想跟着我过来？”　　龙宫查的不一定是通天之海晃动的原因，水长生刚才那一笑也更像只是单纯冲着自己而来。她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冷着脸说了不算好听的话：“小地仙这次怕是要自求多福了。”　　辛湛说完变成了龙宫里漂浮着的一根琉璃鱼骨直接飞出了结界。她的脸变得一向是快，留下时鸿柱子似的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却没有再跟上去。　　他看着辛湛直接走掉，心里倒没有什么失落的情绪，或许是因为心知肚明自己那一点仙术到哪里都是添乱。又或许他本来就对她没抱有什么期待。本事不大的人也好，仙人也好，要是想长久的走下去，第一件学会的就是逼着自己冷静。　　怎么办才是他如今心里唯一的念头。龙宫的铜墙铁壁硬闯几乎是没有可能，如今再回头怕是也解释不清什么，时鸿只好先找个了偏僻的地方躲着再想办法。　　辛湛这边飞出去十几尺，她说那句话倒不是想真的丢下他。那小地仙却理解成了这么个意思半天没有跟上来。不好听的话她说的快。可看那小地仙真的没跟上来，在鱼骨里缩成一团的元神咬牙切齿了片刻。又掉头飞了回去。　　她担心那小地仙要是不走运撞见了水长生怎么办，他能随手杀了五千蛇族，指不定也能随手杀了一个散仙。她身边带着大火带的惯了，身边有一个吉祥物也差不了多少。她只要能护住自己，就能护住他。　　辛湛回到珊瑚林里却不见了那小地仙的身影，她将自己的灵力稍稍的扩散开了一些，没有察觉到龙族的灵力让她松了一口气。　　这一来一回不过片刻，明明那小仙人的气息就在附近。她裹着结界落在地上又四处寻了寻，直到她看见自己设下的结界，裹在了一颗长在石头侧面的小珊瑚上。　　她一瞬间无奈的甚至有些想笑，用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小珊瑚。　　时鸿没想到她会回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变成的小珊瑚整个抖了抖。　　辛湛想了片刻，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我手里用的都是妖力，要是真被龙族不分青红皂白的抓了，我也不清楚能不能活下去。不过我这妖平生只有胆子大，被四方逼出来的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如今给你两条路，一条是老老实实的呆在这儿，另一条是跟着我把命悬在我手里。后果都得你自己掂量。”　　她这话里少有的带了几分认真，也说足够清楚，清楚的时鸿一时间却觉得两条路都是绝境。他思索了片刻，还是从珊瑚变回了人形，只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一抬头视线猛的和一条巨大的赤鱼碰了个正着。　　那赤鱼睁着拳头大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时鸿身上的结界在它的眼里恍若是一个透明的罩子，他一把拉住辛湛的袖子：“快走！”　　辛湛被这他一声惊得回头，隔着珊瑚的枝丫跟那鱼的目光碰个正着。辛湛此刻倒没有着急往后退，反而在这时候发出了一声笑声：“你可想好，这个时候逃，就彻底和通天之海脱不了关系了。”　　时鸿拽着她的胳膊二话不说就往后走，听见那鱼狂声大叫，惊得四面的珊瑚全都震颤了起来。　　他衣裳上的银色暗纹在这声浪里被吹扬的格外好看。长鞭在辛湛的掌心紧紧抓住，她反手手拽住时鸿的一截袖子，一鞭在珊瑚丛中抽出了一条路。　　“小地仙这身衣裳是从哪里买的？可真是好看。”　　时鸿看的有些发懵，她说的话一个字不差的落进耳朵里，自己在这个时刻却一个字都理解不了：“啊？”　　等他反应过来，辛湛已经顺着这条路飞出数尺。他慌忙的跟上她，身后赤鱼又是一声狂叫，四周瞬间涌来一群龙宫的人。　　辛湛回头望去，却没在那一群人里看见水长生。只看见奋力跟在他身后的小仙人衣裳上流动的银浪。她略等了等他问道：“小仙人，这是不是比你当散仙要有趣。”　　这问题实在不好回答。可九重天上多的是无欲无求的仙人，可无欲无求也是寡淡到了极致。时鸿在短短的时间里惊出了一身冷汗，却在惊骇中涌上一份难言的自在。　　这自在像是一直埋在他的骨头里，如今才终于重见天日。他带了一个不可察觉的笑，忽想起人间的一句诗道：“手持白鸾尾，夜扫南山云。”　　辛湛以前喜欢去人间溜达，知道这诗前两句是人间描写仙人模样的一句。心道他倒是好意思把自己凑上去，完全不想自己是怎么从半空中摔下来的。　　“凡人要是知道他们幻想的仙人是这般模样，可能要撕了自己写的诗。”　　时鸿在人间妖鬼的怪话听的多，一直觉得妖怪只是些凶残无信念的精怪。可如今碰见了有血有肉的真妖怪，却反而像是回到了身处大照的时候，盲目的相信着眼前这个不靠谱的仙遣者。　　“凡人要是知道他们揣测的妖怪是这般模样，可能也要撕了自己写的话本。”　　“胆子出了大照倒是大了不少。”辛湛说完手里的长鞭擦着他炸出一道妖气，直直炸进他身后将要追上的赤鱼眼睛里。　　时鸿刚才的哪一点胆子被这一鞭子抽的消散了干净，赤鱼发出一声剧痛的嘶吼，他甚至能感受到一股灼气撞到了自己背上，他脸色发白的追到了辛湛身侧，立刻没有骨气的改了刚才的答案：“可能还是九重天有趣一点。”　　“手持白鸾尾，夜扫南山云。”辛湛学着他刚才说这话的语气打趣他。她说着说着，竟真觉得好似有仙气在自己体内流动。　　弹琴石壁上，翻翻一仙人。手持白鸾尾，夜扫南山云。　　可辛湛也记得这诗的后两句是话锋一转。写出这样诗的凡人，却是厌透了仙人，也厌透了那个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