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惠子骑着她的小自行车在纺织厂的长巷子里穿梭着,挂在龙头上的不锈钢饭盒与车把碰撞发出“哐当”的声响,恍惚一听仿佛是有节奏的,她经过的每盏窗户里传出来的闲言碎语就被这有节奏的声音所串联起来了。这些声音充实了惠子每天去送饭的时光,否则惠子会感到索然无味的,因为除此之外她只能听到耳边的风声,风声簌簌的,远远没有人声听起来热闹,惠子宁愿喜欢热闹。 惠子感到那个叫李刚的门卫看她的神情总是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他像是要透过她看穿什么东西似的,他抱着双手站在门口若无其事地追随着她的自行车由远及近,他的眼神总让她感到一些不自在。惠子捏紧刹车,右腿轻盈地跨过斜杠,啪嗒几声,惠子向前走了几步,才站稳在地上,可是那盒饭却不小心从自行车把上滑下来,摔到了地上。 李刚搓着手,摇晃着身子走来,李刚弯腰捡起饭盒,瞅了瞅饭盒里所剩无几的面条,李刚一直保持着若有若无的笑,幸灾乐祸似的,现在李刚的脸上常有这种令人厌烦的神情,自从纺织厂那年疯传他和徐美珍的二三事开始,李刚就觉得徐美珍的某个部分已经属于自己了,至少是徐美珍在人们传言中的那部分。可是,慢慢的,李刚越来越不满足仅享有徐美珍传言中的这部分了,李刚从此对徐美珍萌生出更多的觊觎之心了。 惠子看见李刚对着她晃了晃手中的不锈钢饭盒,李刚嘴里蠕动了一阵,最后她才听见李刚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话,“一个屋里没有男人,光两个女人咋个得行嘛?”惠子觉得李刚越来越莫名其妙了。惠子这时并不知道李刚想当她们家的男人,惠子不知道李刚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男人和女人总是不一样的,两个女人的家里阴气太重了,李刚觉得自己的阳气又过剩,完全可以中和徐美珍家里的这股阴气。 李刚把饭盒递给惠子的时候,嬉皮笑脸地对惠子说,“惠子,你妈有没有提过我呀?”惠子根本没看李刚,只冷冷地说:“没有。提你搞啥子?”李刚并不信,“那你妈有没有提过其他男的?”“没有。”“没有才怪!”“没有就是没有,我骗你搞啥?”“那你没听别人说你妈和我的事?”“她和你有啥事?你在说啥子?”李刚这时就突然冷笑起来,他又恢复了那幸灾乐祸的表情,他心满意足地停止了追问。 “惠子,”李刚说,“告诉你妈,我等着娶她,我一定要娶她。”李刚的语气让人感到这不是一句玩笑。真是想不到,李刚说这话时,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红晕,像喝了二两梅子酒似的。要是纺织厂的人们看见李刚的脸红,肯定会笑掉大牙,真是没有人想到啊,痞子李刚还会脸红。 “我看你想得美。”惠子说,“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惠子的语气完全是徐美珍的翻版,要是纺织厂的人们听见从惠子口中说出的这句话,一定也会笑掉大牙,真是没有人想到啊,惠子还会说这句话,他们不会想到,惠子这话其实就是从她母亲徐美珍口中学来的。 李刚像个癞□□一样两步跳到惠子面前,拦住了惠子回家的路,这时李刚的脸上露出凶狠的表情,“你个小娃娃你懂个球啊,你晓不晓得我跟你妈徐美珍可是老相好啦,你妈徐美珍就是等着我才没有嫁人,你晓不晓得?”癞□□李刚气得鼓起了腮帮子,“你去跟你妈说声,我想娶她,你要是不说,我就不放你走。” 少女惠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李刚面前,她看见这个纺织厂的著名光棍又摆出一副无赖相,她曾经无数次看见李刚以这幅无赖相出现在她家门前。李刚的到来总是能引起人们对徐美珍的新一轮控诉,这可真是奇了怪了,人们却从不控诉李刚,人们似乎觉得痞子李刚就应该有这样的痞子样,而骚货徐美珍本来就被他们视作骚货了,却不能顺理成章地做一名骚货。 后来人们说,别看少年郑锦鹏虽然从心底是有些抵抗母亲朱玉莲的,但他仍然继承了母亲朱玉莲的爱管闲事的性格特点,否则,那天郑锦鹏为什么会以弱小身躯去攻击痞子李刚呢,李刚虽然矮,可谁不知道他一身蛮力,连胡胖子也不是他的对手,11岁的郑锦鹏在他面前就是一只蚂蚁而已,所以毫无疑问,郑锦鹏只继承了朱玉莲知识分子的凛然正气,却没有继承到朱玉莲的有勇有谋。 惠子看见郑锦鹏一边喊着“打倒李刚”一边像个小牛犊一样冲撞到李刚身上,他很快被李刚一只手撑起来,然后像一个面团一样被李刚反复揉捏,最后惠子看见郑锦鹏被李刚像丢垃圾一样扔在了旁边的沙地上,惠子听见“噗”的一声,她看见郑锦鹏周围的一层细沙扬了起来,完全遮盖了郑锦鹏胖乎乎的脸,同时惠子听见了郑锦鹏剧烈的咳嗽声。 那天的郑锦鹏在惠子面前完全暴露出了一种绝对的弱势,他哭着鼻子,泪水和细沙混合成泥,一张脸很快变得面目全非,那样子狼狈急了。 李刚是痞子但不是笨蛋,当他意识到面前的小孩是老郑的儿子后,赶紧走上前去,一把拉起郑锦鹏,用手替他擦干净脸上的沙子,李刚说:“莫哭了莫哭了,我跟你闹着玩,闹着玩,不要告诉你爸,听到没?”李刚长满痤疮的脸上堆起笑,但话里明显夹带着一丝威胁的成分。那男孩儿却突然止住了哭泣,“好,我不告诉我爸,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啥条件?” “你不准再欺负惠子。” 那天惠子是和郑锦鹏一起回家的,他们一前一后,惠子一路走一路瞧着身后脏兮兮的郑锦鹏,有时惠子忍不住想笑,可是想到郑锦鹏是为了帮自己才这样的,惠子就不笑了,惠子心里没来由地感到温暖,这种温暖是当年父亲苏正则还在时带给他的,少女惠子并不知道这种温暖意味着什么,她是很多年后才知道的。惠子后来还记得,她那天忘了给徐美珍再送饭,徐美珍回来狠狠地骂了她,可是惠子并没有告诉徐美珍那天的遭遇,包括郑锦鹏是如何出现的,统统的惠子都没有告诉任何人。 惠子后来还记得郑锦鹏被朱玉莲责骂的声音,那天晚上郑锦鹏面对朱玉莲的追问,依然什么都没有说,郑锦鹏的那张嘴像是可以随时缝合似的,什么秘密也倒不出来。那些关于他从六岁那年开始是怎样默默守护惠子的,他是怎样帮助惠子度过那些最艰难的少女时光的,他又是怎样见证惠子的成长蜕变的,一切的一切,纷繁往事,都是心底的暗河,在洞穴深处默默而激烈地流淌着,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