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四车间新来的女工徐美珍是林主席故友苏正则的妻子。没有人想到,林森的初次出现扮演的其实是帮扶者,他是来帮扶徐美珍这对母女的。没有人相信,那天雨后的下午,林森收到阔别十年的苏正则生前从明源县寄来的信时其实是感到一丝荣幸的。后来林森对徐美珍的觊觎之心如藤蔓爬上了雨中残墙,它们是在临溪市每个万籁俱寂的暗夜里一点点爬上来的,一切都无声无息,暗流涌动。 林森是看了舞蹈队的排练后意识到心中的藤蔓已经爬满墙的,那天是舞蹈队第一次排练。下班还早,朱玉莲早早来到林主席办公室汇报排练情况,朱玉莲的语气中彰显出对完美履行这次任务的信心,她轻轻敲开林森办公室的门,站在门口清了清嗓子,定了定身子,那阵仗像是主持人报幕似的,朱玉莲一开口,每个字词的发音都被打磨得像珠子一样圆润,她说:“林主席,我代表舞蹈队的姑娘们,郑重邀请您今天去现场指导。” 林主席的办公室空空荡荡,房间背阳,雨季的时候,陈旧的墙缝里常常隐隐散发出一股霉味,这些霉味中夹杂着历届工会主席的隐秘故事,据老一代纺织女工称,□□时期,一个叫岳红的工会主席就是在这里撞墙而死的。可是林主席不怕,林主席自觉身正不怕影子斜,半夜不怕鬼敲门,他对上心系国家大事要闻,对下关注工厂职工生活,忙得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可林主席不知道他很快就会胡思乱想了。朱玉莲来时,林主席正端着印满红色字体的白瓷杯,细致地阅读当天的《工人日报》,听到朱玉莲前来汇报,林主席眯着眼睛,扭过头,笑容诡秘而意味深长,“小朱同志,有效率嘛,干得好。” 职工俱乐部外爬在窗台上的男光棍们是舞蹈的第一波忠实观众,这支队伍以李刚为中心正在不断壮大,如今平均每扇窗户上挂着两个人,已经成为纺织厂下班后的另一道风景。李刚看见林森在朱玉莲的带领下从厂房门口过来,李刚慌慌张张地跳下窗台原地敬了个礼,“林主席,过来视察啦?” 林森看见李刚一身邋里邋遢,脸上露出一丝不悦的神情。而一旁的朱玉莲捡了根树枝冲过去就往李刚腿上打,“都走开都走开,天天过来偷看,下流种!” 李刚也不逃,两只腿像跳竹竿一样躲闪着朱玉莲手中的树枝,操着一双手嬉皮笑脸地说:“朱大姐,我就过过眼瘾,过过眼瘾嘛,这也不行?”李刚看见朱玉莲的愤怒表情并无缓和,李刚眼珠子转溜一阵,突然理直气壮地叫嚣起来:“嘿,林主席也是男人,林主席都能看,我为啥不能看?朱玉莲,你说你是不是看不起工人阶级?我看徐美珍,又没看你,关你球事!” 朱玉莲听到李刚满嘴污言秽语,又顾及到林主席在场不好发作,只好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朱玉莲努力压制着内心将要喷发的火山,她心里恨不得将李刚的嘴撕成碎片,但自己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怎么能跟李刚这种人计较呢?那不是贬低自己吗?于是朱玉莲只好呆呆地站在李刚面前,那根枯树枝被她牢牢捏在手中,像一条死去的蛇,全然失去了刚才的活力。 林森皱着眉对朱玉莲说道:“算啦算啦,不跟他见识,小朱,跟我进去。”朱玉莲和林森刚走,李刚就得意地转过身和其他光棍们议论纷纷,李刚唾了一口,骂道:“呸,锤子主席,主席就不得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信点灯。主席还不是男人?老子就不信她不想徐美珍。”其他光棍们正准备称赞李刚竟用对了一句成语,很快就被他后面的糙话逗得捧腹大笑。李刚倒是一点儿也不糊涂,在林森面前,他和光棍们自动结成了友谊联盟。 光棍们的脑袋挤在俱乐部锈迹斑斑的窗框上,视线穿透淡蓝色的玻璃,他们看见林森在舞蹈队员们的鼓掌中一本正经地走进了俱乐部,这是朱玉莲提前安排好的步骤,朱玉莲脸上洋溢着喜悦,她带领林主席坐在一个事先摆好的长板凳上,同时快速摁下了长凳旁的录音机播放键,音乐就像水一样漫起来了。 那天林森心里的水也漫出来了。他看见徐美珍轻轻地踢着腿向他走来,她低着头看他一眼,她踢一下,她再踢一下,他心里的水就溢出来一点,再溢出来一点。朱玉莲那天并没有注意到林主席的反常,朱玉莲只是觉得林主席一定是对这次舞蹈筹备工作太满意啦,林主席都看呆啦。音乐停了好一阵,林森仍然死死地盯着台上的舞蹈队员们,林主席一定是完全沉浸在艺术里啦,朱玉莲喊了两声林主席,林森才扭过头来,可是林森的眼神还久久地粘在台上,他的姿势和眼神便显得怪异和可笑。 同样作为男人的李刚心里是清楚的,林主席这哪是指导工作啊。后来的光棍们都佩服李刚的预言能力,没想到门卫李刚是个推理奇才,林森偷□□发后光棍们想起那天晚上李刚给他们所作的分析,都对李刚另眼相看,他们记得李刚说:“张丽怀孕了,林森这狗日的一定是心里痒得受不了啦”。光棍们问:“他有我们痒吗?”李刚说:“不一样啊,他是尝过腥的猫,我们是还没有开过荤的和尚,我们可以忍,他不行啊。” 林森确实不能忍了,在指导舞蹈队之前林森本来是能忍的,林森没有想到自己的定力那么快就被破了,林森并没有比李刚好一点。林森一天晚上借口厂里值班,悄悄地来到了车间,叫住了独自上夜班的徐美珍。林森是冒着被传绯闻的危险来见徐美珍的,在这之前他已经想好了理由,如果有人发现他和徐美珍在说话,他就说自己是来检查车间安全的。 林森走到车间门口就看见挡车工徐美珍正在一台织布机前低着腰穿一根经线,另外三台织布机运作时发出钢铁碰撞的巨大声音。挡车工徐美珍已经能独自一人操作四台织布机了,她很快就彰显出一名成熟纺织女工的必备技能。车间里飞满了棉絮,灯线上,墙壁上,机床上,徐美珍的头上都是白茫茫一片,林森看见徐美珍像是站在大雪中,他感觉徐美珍困在大雪中了,他感觉到自己是来解救徐美珍的人。 “上夜班?”林森问,准确地说是“喊”,否则声音会被机器声所掩盖,就传不到徐美珍耳朵里去了。 徐美珍隐隐听到有人在对她说话,他抬起头看见站在面前的林森,徐美珍的眼神告诉林森,她差点被他吓一跳。 “惠子一个人在家吗?你放心吗?”林森又问,他把话题转到惠子以使自己不会太尴尬,林森心里的紧张因此消失了一些,林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就如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在张丽面前提到这个叫徐美珍的女人,他一开始就不敢对张丽说实话,这使他对徐美珍的帮扶从一开始就沾染了暧昧的气息,这让林森觉得自己似乎像在做一件见不得光的事,可是这种心虚是没来由的。 徐美珍纤细的手指在穿棉线上穿梭,她不看林森,只是点了点头,她的脸上泛出一丝红晕。 后来徐美珍听见林森说,“过来,有要紧的事要告诉你。” 林森的语气不容置疑,徐美珍愣了一会,关掉了机器,远远地跟着林森走在后面,徐美珍听见林森走路的脚步声很重,他走得满怀心事。那是徐美珍第一次跟着不是苏正则的男人走在漆黑的夜里,徐美珍想起那年他去苏正则宿舍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长长的走廊,她也是满怀心事地一步步行走在那条走廊上,一步步走向走廊的尽头。 这栋建于50年代的旧厂房对这样的行走并不陌生,每一块平整的水泥地板都感受到来自人类的足底的声音,一些人的步伐是轻快的,一些人的步伐是沉重的,一些人的步伐像是舞蹈,一些人的步伐藏着心事……徐美珍就那样戴着白色帽子,挂着白色口罩,系着白色围裙,像条白蛇一样在夜色里扭动着腰肢,徐美珍忘了自己两条腿的存在了,后来她竟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林森办公室的,是像蛇那样爬行过去的吗?她后来问自己。徐美珍只记得那天晚上的气温很凉,露水很重,她的睫毛上很快就湿漉漉了。 徐美珍很快闻到林森办公室传来的霉味,空气阴冷潮湿,林森的声音也变得湿漉漉的了,林森说:“坐吧。”徐美珍看见林森走过去,提来了印着红色囍字的水壶,在一个干净的白瓷杯里盛满了水。 “林哥,有啥事啊?”徐美珍试探性地问了一声,“你说了,我还得回去干点活,周金凤给我的任务呀。” “你成熟手啦 ,”林森把水递给徐美珍,笑着说,“急啥嘛。厂里要分房子啦,我寻思着帮你们解决一套。”林森站在了徐美珍旁边,林森一双手无处安放,他扯了扯工装的衣角,理了理衣袖,他感到口干舌燥,心里藏着一团火。 “真的呀,林哥,这太感谢你啦。” “应该的,应该的。”林森说,“你们孤母寡女的,没人照顾,还不是只有我偷偷照顾着……”林森说这话时音调就不对啦,林森进一步靠近了徐美珍,林森脸部肌肉微弱抖动,林森眼神变直了,林森猛地抓住了徐美珍的手,林森死死地抱住了徐美珍,林森感到鲜活的徐美珍在他身体下像白蛇一样扭动着,林森像个抓蛇人一样掐住了徐美珍的七寸,让她无法动弹…… 事实上,这是徐美珍第一次被苏正则以外的男人触碰。那天徐美珍似乎丢了魂了,她忽然看见苏正则的脸,她想起在明源中学的老师们对他们的嘲讽,她想起离开明源中学那天的皑皑白雪,她惊慌失措想推开林森可无能为力。林森像一堵墙一样向徐美珍压过来,徐美珍感觉自己像一张白纱布一样要被林森撕碎啦,徐美珍后来似乎真的听到撕开纱布的沉闷声响,徐美珍感到自己的命运也像是一块白纱布,在雨幕中被一点点浸湿了。 后来的徐美珍相信,那天的徐美珍还不是骚货徐美珍。骚货徐美珍是后来才完全附身在她身体上的,骚货徐美珍后来不知道深夜去了几次林森的办公室,徐美珍觉得她的身体是被骚货徐美珍带去的,她的身体不属于1990年以前的徐美珍啦,她的身体不受她控制啦。徐美珍后来一直相信,如果不是朱玉莲带领舞蹈队员在办公室撞见她,骚货徐美珍一定快要修炼成精啦。可是不管怎么说,骚货徐美珍应该感谢朱玉莲,因为朱玉莲的发现让徐美珍再回不去啦,徐美珍从此在骚货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