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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苏正则是惠子和母亲徐美珍的共同回忆。苏正则这三个字出现在母女口中的频率随着她们来纺织厂的时日增加而降低,以至于惠子后来再听到苏正则这个名字时,心中竟生出了一些陌生感,而更陌生的则是“baba”这个音节,惠子不停地从其他小朋友的口中听到“爸爸”这个称呼,可是惠子觉得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发出这个音节了,这个词语在惠子人生的词典里迅速消失了,这个词语并没有存在多久,从惠子一岁多算起,也才仅仅四年。    惠子曾经在夜里偷偷念过“爸爸”这个词语,虽然在心里默念过很多遍了,但是要通过口里发出来,仍然是一件极为尴尬和困难的事,惠子张开嘴巴,试着用舌头抵住下颚,用力地,那两个字似乎是从心底生发出来的,是沿着她身体里的血液流淌出来的,而这么多年在她的体内,这两个字已经霉变了,腐烂了,就像被掩盖千年的瓷器上,出土后一遇空气,瓷瓶上的油彩立刻就风化了,那些曾经的绚丽一瞬间荡然无存。    1985年到1990年的日子恍如隔世,而惠子的记忆是从她三岁后开始的,她后来记得苏正则有一张瘦削的脸,他整个人都是瘦的,所以什么物件相对他就显得大了一点,一件的确良白衬衣在他身上空荡荡,那大大的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他的一半脸就被遮住了,所以苏正则总像是活在眼镜背后似的,他常常在眼镜后面对惠子说:“叫爸爸呀。”惠子叫了,他就又歪起脸对着惠子,“给爸爸亲一个。”惠子亲了,苏正则就轻轻地把惠子放下来,他说:“好啦,惠子乖,爸爸要工作啦。”    除了这样的短暂场景,父亲苏正则很少对惠子笑,他的神情总是阴郁的,像是南方秋天绵延不绝的雨,在惠子有限的记忆里,父亲留给她最多的印象就是他的背影,父亲整天埋头坐在那张旧方桌前写字,他似乎有写不完的字。惠子从来没有告诉父亲,她不喜欢父亲整天写字。    惠子的童年记忆始于明源中学的一所教师公寓里,那是两层的砖瓦房,四面围成一个简陋的的小院子,但已经是整个学校最好的教师公寓了,房前有一排高大的梧桐树,惠子他们家住在一楼,房间是套二的。这些是惠子记得的,惠子不记得的是,那一年的苏正则其实是从省城一所学校调过来的,事实上那时的惠子还没有记忆,她是躺在襁褓里跟随苏正则和徐美珍来到明源中学的。    那时的明源镇到省城需要坐十多个小时的汽车,这里以农业为主,贫困人口众多,有些老人甚至一生都没有到过省城,所以对明源镇的人们而言,省城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从省城来的人,总有一种特别的气质。明源中学位于明源镇场口往北二十公里的地方,汽车不能直达,徐美珍和苏正则下了汽车,他们看见旁边一辆系着大红花的手扶式拖拉机,一个老人黑瘦的脸上满是沟壑,这是明源中学派来接他们的老梁。    老梁虽老,眼珠却黑得年轻,他看见从车上下来两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他们下车时先是一只脚,再是一只脚,一抬眼一皱眉都像带有节奏一样,身体还要显得比本地人软一些,老梁就知道这是他要接的人了。老梁以一口浓浓的明源人口音告诉苏正则,这台拖拉机是学校唯一的机动车,然后他盯着旁边抱着小孩儿的徐美珍,有些惊讶地说:“城里的女娃长得就是白哟。”    那天徐美珍目光呆滞地抱着惠子坐上了这辆拖拉机,她没有想到,在龙江牌汽车上颠簸了八个小时后他们还将在拖拉机上颠簸半个小时,徐美珍看见路两边的稻田和沟渠,心底突然萌生一种强烈的失落感,20岁的徐美珍此刻心里浮现很多想法,她又想起来明源镇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了,她以后不能再提起了,她和苏正则将在这里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他们将在明源中学洗去之前的一些昏暗的记忆,那是苏正则和徐美珍再也不想提及的记忆。在1985年夏天的这辆驶往明源中学的拖拉机上,惠子躺在襁褓里,在“哒哒哒”的马达声中睡得香甜,八个小时的颠簸旅程中,惠子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惠子对未来的人生不闻不问,这是惠子作为一个婴儿所能享受到的最后的无忧无虑。    明源中学的老师们早就听说要从省城调来新老师,但徐美珍和苏正则来到明源中学的第一天仍然引起了一阵骚动。老师们看着徐美珍和苏正则被老梁从学校拱形的石门里带进来,徐美珍一头齐耳短发,手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这就是新来的老师啊?”女老师们充满羡慕之情地议论着,他们对徐美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生了孩子还那么瘦,这身材保持得真好。”“你们看那脸蛋,白得像煮熟的鸡蛋一样,嫩得应该能掐出水来吧。”“不能比呀,别人大城市的人用的都是上海雪花膏呀。”女老师们注意到苏正则旁边的徐美珍穿着一双荷叶边领的蓝色衬衫和黑色的中筒裙,徐美珍的到来迅速在学校掀起了一股流行风潮。    好几个晚上,惠子从黑暗中醒来,似乎感受到自己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惠子在苏正则和徐美珍中间咿咿呀呀地哭,不休不止。于是,下晚自习的老师们总是看见徐美珍穿着一件睡衣,慌乱地将惠子抱在怀里摇晃,她在院子里走过去走过来,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曲,举手投足显出一些生涩和紧张。一些有经验的女教师看不下去了,迎上来帮忙,她们凑近看了看孩子,带着责怪的语气对徐美珍说,“哎呀呀,你看她一直在找□□呀,饿坏了呀,你该给她喂奶。”徐美珍却转身就往房间里叫醒苏正则,出来时一个人手里拿着奶瓶,一个人捏着一小袋豆浆。    这对新生儿父母刚来学校时闹出很多笑话,比如不知道如何帮孩子绑腿,总是弄不懂孩子哭闹的原因。明源中学的老师们一点点教他们育儿知识,人们也逐渐知道苏正则是大学毕业生,还知道徐美珍家里条件优渥,却跟着苏正则调来这个穷地方。人们还知道,徐美珍没有奶水,惠子是喝豆浆长大的。至于别的事,苏正则和徐美珍总是不多说的,人们只知道苏正则十分疼爱徐美珍,苏正则的贴心逐渐被女老师或家属们当作范例讲给自己的丈夫听,比如秋天的时候,徐美珍咳嗽又犯了,于是每天清晨,人们都会看见苏正则守着煤炉子给徐美珍炖冰糖雪梨,那时的水果是很贵的,可是徐美珍的冰糖雪梨可以吃上整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