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还真是有些不大好收场……!
众人心下活络着,尤其是在坐在赵侍新旁侧的蒋正,实在是有些坐立难安……
却没料,他身边一直捏着酒杯静静沉默了这么半晌的人,终是缓慢的开了口,竟还罕见的笑了笑的道:“蒋大人果然有眼光,这说故事的人以及这故事……确实讲得很有趣啊——”
众人一听这话皆松了口气,蒋正想了想,便率先鼓起了掌来,也爽朗的笑道:“不错,不错,各位,这位小先生有时这话,还真的是很有些出其不意呢……”
是挺有意思的发挥,如果没这位大人在场的话……
不过万幸这位大人并不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
不然这位怜人可就真……得吃不了兜着走了,而他们也会脊骨发凉了。
赵侍新坐在矮几前,摩挲着酒杯的手早已停了下来,目视着前方离他仅几米之遥在他眼前晃动的人影,赵侍新的耳边似是回响起了一年前兀良国那位六皇子时隔九年在外邦之地再次因缘相遇时,被他驳了面子,为了讽刺他而在他耳边告诉他的,那句只他和他二哥可知的隐秘之言……
赵侍新搁在桌案上的手一直紧捏着酒杯,白玉的手背上微微嶙峋,他注视着现下正躬身站在他对面,仅一帘之隔的人影,黑沉的眼底墨色晕染,冷寒如刀。
萧辰意的头有点越来越晕沉了,方才那酒的后劲可真是大,早知她就不贪那多一锭的银子去喝这杯酒了……
萧辰意在心里反复的提醒着自己,一定得打起精神,所以她一时并没发现方才那短暂的时间里那异样的微妙气氛。
便接续着矜矜业业的讲演下去,她想着这一场想必能得比上场更多的赏银,毕竟这都是一群有钱的官家人呢。
这脚踏庶皇子的一幕演完了,就该是字字珠玑“训诫”坐在卷帘之后的那位嫡二皇子了,因为当年兀良国的那位二皇子,可就是坐在了她惯常隔着卷帘听曲逗宠的那张卷帘之后,等着她中计发情,衣衫不整的扑向他忍耐不住率先打头阵的庶弟以及安坐于后方的自己呢……
想到这里,萧辰意便入了些情绪,瞬感怒意值加满,但她那时生气归生气,面上却是一点都不显,甚至于还带上了“春光明媚”的笑,只一脚踏上卷帘前的那矮桌,再瞧眼屋外已快走近的那一行看戏之人,才得意忘形的一手掀开了那卷帘——
之后再缓慢转头挑衅的扫眼过去,眉目含笑的准备对那自以为运筹帷幄的二皇子道一句嘲弄的话——
没想,这一次,萧辰意照着当年情景还原现场,踏上面前准备好的矮桌,撩开视线面前左手方的卷帘,刚顺着剧情转回头,面上还带着七分笑意,三分讥讽时,她面上的这点笑意在视线落在面前人身上的一瞬间——便戛然而止的僵住了。
她……她这莫不是眼花瞧错了……??
现下正坐在她面前的人……
赵……赵……赵侍新——
……??!
赵侍新——!
他……他怎么会……?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的??在她面前,这么正襟危坐的与她相对而视……?!
即使过了十年,男人优越的棱角已越见明晰,五官也更加沉练深邃,气质也全不相同,但这么近距离的对上这张脸,这眼神,萧辰意还是一瞬就认出了人。
十年后——终于还是避无可避再见了的人。
萧辰意觉得她的大脑简直一瞬当机,满目空白,她现在完全就是惶惶然然,六神无主,惊慌失措,整个身子都差点软了半边。
但可能是极度的惊诧反而让她一时没多余的动作,涂了厚厚油彩的面皮上,这点僵硬的表情也还是并不太这么容易就被轻易的给看出来……
萧辰意梗着脖子,嘴角依然笑着,但她的心里却在疯狂的告诫着自己,稳住,萧辰意,你一定要稳住……
这人现下并没发话,也没其他令人惊跳的举动,他只是这么直直的看向她,目光平静,面色好像……也比较自然,好似一时并没发现她……真实的身份那样……
是了,毕竟也过了这么多年,而且她保卫措施也做得如此到位,实不应这么一眼就掉了马甲才对,是了,是了,萧辰意在心里强力的自我安慰,才不至于腿软的跌倒在地,连最后几分钟也讲演不下去。
但她却依然控制不住有些惊惶的神思,只能依着惯性才说出口了接下来应该讲演的话,“二皇子,您这算盘——可打的真好呀……”
萧辰意说完这句,章回里,那位二皇子便软筋散发作,趴倒在了桌面上,而身后那些被引来看戏的人也才正式登上了舞台,这之后便是萧辰意一手提着人二皇子的耳朵,一脚踩在六皇子的脊背上,大展神威的开始滔滔不绝的训诫。
不过这段讲说当然不能一直这么的跟听客互动着来,所以只方才的“一撩帘子“是萧辰意设计与听客们互动的,但现下,萧辰意却悔的面色青白……
萧辰意终于缓慢放下了手中卷帘,这一放,阻隔了那人视线,她整个人都觉着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一般,但整个身体却依然有些脱力,萧辰意只强撑着讲演完了这最后几分钟的剧情……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萧辰意现下正瘫坐在备妆室的妆奁前,她觉着刚才那惊悚的对视简直快要了她的老命,整个就好比经历了一次咒怨惊魂了……
可这咒怨惊魂难道不应该是她这“死而复生”的人去惊别人的魂,现下却完全是她被人给吓得快没了魂。
实在是可悲可叹。
萧辰意想着方才万幸没在那人的眼皮子底下掉马甲,成功从那人眼前溜开,她心底不自主还是有了点微小的小得意,闭着眼,嘴角也轻扬了扬,但很快,瘫在椅上的人却突然双目圆睁的用力睁开了眼,接着便似刀悬在了脖子上一般的惊跳了起来:“啊……”
妆室里的人不自主的都看向了这边,萧辰意这才压低了声音,双手无助般捏在胸前,自言自语的惶恐道:“完了完了完了……”
她完了……
一定是完了……
萧辰意方才闭着眼,心下得意之际一直觉着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但她想了想,似乎又没发现什么,直到她白目的脑子里晃过一张今日才见到的那张本该令人十足惊艳但却带给了她十足惊吓的脸,萧辰意脑子里突然回想起了那张脸对着她有过的两种表情,她简直是一瞬止不住的惊跳起来……!
因为那张脸今日似乎除了面无表情,还……还朝着她似是——极浅极淡的笑了一下……?
萧辰意回忆起方才她几乎手抖的放下帘子,卷帘遮掩的瞬间,她似乎瞧见对面那人最后也收回了看向她的视线,只垂首敛目的将手中白瓷酒杯给递到了唇边,萧辰意只来得及看见,那唇峰明晰的薄唇似乎是极浅的抿了一下,微有了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不,不是……不是似笑非笑,那男人,那男人就是笑了,就是朝着她萧辰意笑了……
这一次,萧辰意的第六感几乎强烈到她不容自己再自行安慰,她总算知道今晚这第二场为何一开始她就会心绪不宁了,不过也怪她今晚实不该心大喝了那杯酒……
但……萧辰意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哪里露了马脚,难道她这番的第六感是错的,那男人应该……应该还是没认出她来的……?
萧辰意心下战战,拿不定主意自己现下到底该怎么办……
但很快审时度势,她就拿定了主意,当下无论如何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她那目标对象已认出了她,另一种就是还未,但不管哪一种,她萧辰意现在最紧要的那都是——跑路!
因为如果这人已认出了她,毫无疑问该立马跑路,即使还没认出她,但两人今日已打过照面,万一哪天这人脑子灵光一闪,发现了什么疑点,她萧辰意一样也跑不掉,所以现下,萧辰意最该做的就是逃。
一想到前些时日在菜市口瞧见的那砍头画面以及自己最近陆陆续续打听到的她这目标对象打击对手的酷厉手段,萧辰意就只觉一阵凉水从头浇到了底,她得跑路,无论如何一定得跑路。
要真被如今的这人给逮着了,萧辰意想,她一定会被这人给残酷的折磨至死的,从方才与那人对视,他那深聚的眉峰,萧辰意就看出了这人现下残酷无情的本相。
想清楚,萧辰意便赶紧收拾东西,但她也不能做得太明显。
不过她才来这里住着不久,也没什么东西可拿,便只换了另一身粗布衣衫,抓了几盒妆面,揣着银子便准备离开。
但离开前,萧辰意突然想到什么,本想跑去醉诗轩的仆从房里找最近都特别照拂她的王大娘最后再交代几句,但想想又没时间再给她浪费了,便只交给了高管事一锭银子,让他帮着给交给王大娘,扯谎自己临时有事这几日要请假几天,去一趟别处。
高管事狐疑瞧她,估计这人是又想偷耍些清闲了,但也没拘着她,只让她赶紧着回来,别耽误楼里正事。
萧辰意从楼阁后门离开时,有只大白长毛猫突然跟在了她身后“喵喵喵”的直叫,萧辰意看着脚下的胖软白猫,心下柔软,但很快又一阵心酸。
她只将一个劲蹭着她的白猫抱远了些,然后才对着猫咪如玉般清透的黑亮眼珠子道:“小胖,快回去吧,别跟着我了,回楼里去啊,妈咪无能,不能带着你跑路,但王大娘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在这里听话啊……以后有机会,我会再回来看你的……”
大白猫不知是听懂了她的话还是怎的,它软软的腿往前了几步,但渐渐又停了下来,只依然“喵喵”的叫唤。
似乎是有些悲伤……?
姑且算是萧辰意心下伤春悲秋,才听出了这般意味,她只不忍离别的道:“小胖,再见了,如果我这次能顺利的逃掉……”
估计咱们这以后也都再见不着了,哎。
萧辰意想归想,但她还是说道:“小胖,有机会,我一定会再回来看你的,乖,回去吧。”
说完萧辰意便再没停留的从后门悄悄的溜了出去。
夕阳的余辉还未落尽,天边一道红霞,边缘晕染过度,瞧着似乎都有些沉暗了。
天字一号厢房西侧的挑台上,一双云头素履缓步走出,来到阳台边站在了木栏杆前,男人一手轻搭上了栏杆,看着下方人行,视线逐渐定于了人流中那些正穿行赶路的人,男人回忆起前不久在帘域里认错的身影,唇边缓缓凝了抹冰冷的淡笑。
看来,是早回来了。
男人的手缓慢收紧,半晌才语意幽远的道:“长业,傅疾那边,可以通知他们回了。”
长业也看了眼下方摩肩擦踵的人行,拱了拱手,才眼眉微动的应道:“明白,大人。”
厢房内的人群早已散去,一时无声,四周寂静。
但很快这点寂静就被一声“喵喵喵”的叫唤给打破了,赵侍新微低头,看向了正站在栏杆扶手上,毫无惧色朝着他喵喵直叫的大白胖猫,他神情微顿,才轻扯嘴角,上前一步的抚上了白猫软和头顶,饶有兴致的道:“这么不怕生?谁家养的,胆子这般的大……”
赵侍新话音刚落,就听厢房内传来一唤猫声,声音微微气喘,似乎很有些疲累。
白猫听见声音,又喵喵叫了两声,厢房内的人闻声转到了阳台,人未见,声先到:“你这没良心的大白胖猫,老子允你主子在这里带着你这只流浪猫过活,你主子这前脚才刚一走,你就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你……”
赵侍新抚着猫的手微顿,缓慢将手拿了下来,侧身而立。
高管事来到阳台,一眼先认出那只站在高高栏杆上胆儿特肥的白猫,过了几秒才认出了站在白猫身边的人,高管事只赶忙前行几步的行礼道:“原来是赵大人在这里啊,小人失敬失敬。”
赵侍新朝高管事微笑了笑,突然没头没脑的问道:“高管事方才说,这猫的主子……突然离开了?”
高管事也不知这位大人为何会对这猫感兴趣,只应道:“回大人,这猫啊本只是只流浪猫,前不久刚被我招进来的一个讲书伶人给收养了,有人管着,这猫还消停些,但它主子这贪耍一走,这猫就跟撒泼的猴儿一样,栓不住也管不住,小人实在是有些头疼得紧……您瞧这猫现下这样,要是一不小心摔了下去,我还不好跟它那同样惫懒的主子交代……”
赵侍新听着高管事的话,他再看了眼已经下了地的白猫,俯视之下,眼睫在面上投下了一些阴影,只淡淡的缓声道:“如此,将它的主子抓回来,好好的……拘禁管束起来,不就行了。”
脚底的白猫不知是听明白了还是怎样,竟咧嘴嘶了一声,似是在护卫自己的主子,但一对上男人低头瞧着自己的眼神,又有些怂的低叫了一声,不自主朝着墙角里缩了缩。
“啊……?”高管事不知这位大人是不是心血来潮突然跟他开起了玩笑。
不过因为一只不服管教的猫,就得把人给抓起来,那还是太过了,太过了些。
这位大人还真是语出惊人呐。
应该就是在跟他开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