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朝朝暮暮与君同(二)(1 / 1)谁解其中意(民国)首页

转眼已是到了下月初,自打上次在那处院子里分别,她果然没再见过他,倒是福缘来了两次,给她送了一只镯子,一副小巧的翡翠坠子,还带上了小半箱说是新疆运来的香梨。  送来的首饰盒子底下还压了一封信,她那日一面啃着梨子,一面读信,却发现不过寥寥数字:  “安好,但湘湘不可不念。务必思念!”  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她能够想象出他写这话时的神情,大概是带着点小得意的,最后的感叹号,钢笔重重地顿了一下,还拖出了一条小尾巴。  她这些天来,每日看报纸,凡是同他有关的,说的不外都是什么他带伤赴职,公心可鉴之类的恭维话,她拿剪子偷偷剪下来,全数贴到了一个线装的本子里面,再反复把边角压平,塞到桌堂里一堆国文,算术课本的最底下。  话剧反复排练也有几遍,只是顾菲那个角色没选上,调到别的剧目了,她自己一个人在这个组里有时候也觉得无趣,好在台词不多,负责人又是个宽松的,整体合过一遍,就让他们这些词少的待在一旁歇着。  一来二去,倒是认识了不少其他学校的学生,也有那么一两个很是有趣,能聊得来,让她后半截也不至于太憋闷。  联演那天,她换好了衣服,被顾菲拉着好生转了几圈,晕晕乎乎地听顾菲一口一句“任正阳如何如何”,她心里其实着急,本是打算先去观众席偷偷看他是否来了,现在却耽误在这里,好在顾菲终于说的口干舌燥,去寻水喝,这放过了她。  她溜出来,想从后门进到台前的小器材室里,刚刚走到摸到门把手,就听见有人喊她。  她一回头,瞧见是那个同剧目的男孩子。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脸似乎还红着,光线有点暗,她看不真切。那个男孩子犹豫了一会,终于把手里的信递给她,结结巴巴道:“这个给你,希......希望以后还能再见,你......你特别好。”  她不傻,不会不知道这封信是因为什么,这个男孩子早就向她频频示好,她其实已经在刻意回避,却没想到还是到了这个叫人尴尬的地步。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人红着一张脸杵在那也觉得难受,说了一句,“我先走了”就溜之大吉,剩她一个人站在道具室门口,抉择两难,也不知进还是不进。  正犹豫着,就听见后台有人过来找她,说是快要开始了,负责人张罗着再去后面对一趟台词,也就跟着去了。  她到了后台,想着别人的心意总不能随意丢掉,只得先把这封信塞进手包里头。信封有些大,不能全部放进去,口金也就扣不上,她想着左右没有什么太贵重的东西,就索性放在那了,起身去核对台词。  她只记得台上有并不十分明晃晃的白色灯光,从上面往下瞧观众席的时候,因着这光,反倒更看不真切。她目光在前排几个视角极好的座位上瞥去,却见都是穿着清一水振邦学堂校服的学生,不见那些本该西装革履的有脸面的人物。  她心下一暗,自是以为他公务累身,一时抽不出,困在了政务大楼里的哪张桌子旁边,椅子上头,虽是失望,却仍是好好的打起精神跟着剧目上演的进度。  却是忘了,这并是非崇礼寒酸的小礼堂。振邦礼堂的二楼原是贴着舞台两侧建了暖阁,因着常有活动,就辟出来当了贵宾的专席,若是来了,也自不须挤在观众席里头。  陈世忠此刻,正坐在暖阁的小窗前头,隔着那一半挂在铜钩子上,一半拉上了少许的水蓝色棉布小帘端详着她。此情此景,倒让他想起了自题壁楼回来的那天夜里她站在白纱窗帘的后头,偷偷向下瞧自己的一只窈窕影子。  他正是怕她瞧不见自己,回来要怪,就将另一半垂下来的帘子一并挑到了铜钩子上,又把白瓷茶杯往窗前推了推,摆了一排五个,在并排几个黑压压的暖阁小窗里头已是十分显眼出众,似是摆了一小排的白玉兰花骨朵,却没料到她自始至终没往这边瞧,倒好似是在观众席前头来回扫了两遍。  他低低笑了一声,端起茶杯来,放在唇边吹了吹,没喝,又放下,转头同对面的魏散原说道:“瞧见了,一会给我做个证,不然我一会儿怕是免不了受埋怨。”  魏散原原本就对这西方的剧提不起兴致,权当是窝在戏楼子里,从一开始就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嗑瓜子,听他这么一说,无聊之间便不能放弃一个开玩笑取乐子的机会,乐呵呵道:“陈护军使原是个惧内的主,这媳妇门儿都没过,你就如履薄冰了,传出去还做不做人了。”  他听他这么说,翘着二郎腿,右手中指的关节在桌子面上不紧不慢地敲了一阵,笑道:“我祸害了个小姑娘,原就是该好好宠着的。”  魏散原听了,只觉肉麻的紧,泛起一阵恶寒,不再理他,自顾自地又剥起了钳开了口的原味松子。  全数剧目结束,要他们参演的所有人上台谢幕。  她弯腰鞠躬的时候,只听台下一阵座椅受压后又终于喘回气来的“吱扭”声和鼓掌声,原是观众照着西方的模样起立行了礼。  她回到后台,进到更衣室将衣服换了,又去小厅里头寻自己的包,有几个同学说是要庆祝,她却没什么兴趣参与,托辞身体不适便同那几个人告了别。  那日的男孩子也在这队要庆祝的人里头,听见她不去,难免失望,却又不好突然留下来,只是往外走的时候回看了她一眼,略有不甘。  她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忙扭过去找自己的包,想来那封信露在外头,他必是看见了。  可找了一圈,却没寻找。  她怕是人多将包蹭掉了,不当心踢到了桌子底下,又弯腰去看。  却忽听有人唤她,忙回过头去。是他了。  陈世忠微微弯了腰,伸出一只手来拉她,她便借力站了起来,心底下却有点小埋怨,不肯抬头看他。  他见状笑着扯扯她的手,“湘湘在找什么?”  见她不理,他就将她那只包挂在食指上头,搁在在她眼前晃了晃,说道:“可是在找这个?”  她一把夺过来,却发现信封已经不在包里。  “怎么今天这么凶,忠哥帮你找东西都不道谢吗?”  “明明是你偷偷藏起来的。”她小声嘟囔,那封信下落不明让她有些心虚。  “没看见忠哥不能怪忠哥,我一直在呢。”他把包递给她,笑言,“别使小性子了,你知道忠哥最怕你使小性了。”  “我没有,”她狡辩一句,又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你上去之前我就一直在二楼的暖阁上了,怕你看不见,还在窗边摆了一溜白瓷杯子,实在是用心良苦。”  “是是是,你最用心良苦,你最辛苦。”她努努嘴。  “走吧,这么辛苦,中午要吃点好的。”说着拉住她,绕出了礼堂的大门。  她却边走边想着那封信,觉得八成是落在小厅子的哪个边边角角,要么就是那个男孩子又后了悔,瞧见没拆封,便自己揣了回去。只是不要给他看见了就好,不然他指不定又要如何作弄取笑她。  她这样想着,下车来却发现这是到了他那栋小洋房。  原来是要在家吃饭。  她这样想,也就说了出来。  他听了,就笑,“可不是,就是回咱们家吃饭。”  她这倒是又“祸”从口出了,弄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愤愤道,“是你家,不是我家。”  “没什么区别。左右你我是一家。”他说着接过她手包,挂在红木衣立上,又从下面的紫苏木柜子里头,给她提出一双勾花的女士拖鞋,这才自己换了鞋,进到上次那间玻璃房子。  她跟着进去,在藤椅上坐下来,却发现上次的蓬莱蕉被他换成了别的。  “上次在魏散原家里瞧见的,说是别人送的,他没兴致养,全数叫我搬了回来。”他一面说着,一面将西装外套脱下来,领带也解了下来,把最上面的两颗扣子也送了。  他将两只手伸到她面前,“来,替忠哥挽挽袖子。”  她把两枚袖口解开,先将左袖口往上折了两折,又去折右袖口,手却突然被他握住,“不急,这边再往上一些。”  她就又往上折了一折。  挽袖子时,她微微低了头,听他在对面说道:“我们湘湘这么耐心温柔,是不是许多的毛头小子都倾心于湘湘,忠哥这么老,怕是以后要遭嫌弃了。”,是带着点笑意的,却装作可怜兮兮。  可这话说的她心里“咯噔”一下,恍恍然间,却有反应过来自己也并无作什么亏心事,无消怕他这只醋鬼夜半敲门,还要附带着无事生非。  她反手在他小臂上恶狠狠拧了一把,“我肯定是要嫌弃你的。”  他佯装叹了口气,佣人正好这时将饮品端了过来。  他把杯子从托盘里拿了放到她跟前儿,说着,“老也有老的好处是不是,毛头小子哪有忠哥体贴,脸皮厚,会讲情话。”  她不搭理他,接着低头帮他挽另一只袖子,只觉得他脸皮果真如他自己所言,愈发得厚了。  她刚挽好袖子,就又被他一把握住。  “湘湘别急,忠哥有东西给你。”他一面说一面笑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是和那个男孩子一模一样的。  她有点心虚,皱了皱眉,小声问他,“干什么?”  他那边瞧她这幅气鼓鼓又不好发作的扭捏样子,只觉得可爱有趣,却不说话,只是将那信封从侧面撕开了,取出来一张对折着的信纸,信纸背面也有些墨迹,大概是写信人下笔时着急或者紧张不小心蹭上的。  她埋头不再理他,只顾着喝杯子里的果茶,脸却红了起来。  他把信纸展开,故意夸张地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读了起来。  “你我二人相识时间不长,我这般定让你觉得唐突,更有甚,心中认定我是个轻浮的人。而我有话不能言,实令人寝食难安,亲面你时,羞于启齿,又怕惹你面薄气恼,故托此信将情愫略表一二,还望见谅。”  读到这时,对面似是故意叹了一口气,而她手心却已发了汗,脸红得如同火烧,她下意识地用手背去蹭了蹭,只觉双颊火热。  “你我生逢乱世,吾虽有奢求,却惧无达成之法。然不道明,不点破,心中之不甘乃如熊熊烈火之燃烧,切切令人五脏俱焚,此番则必言所想。你于我乃一见倾心,深交至心。此话绝非狂言妄语更非花言巧语,实乃真情实意之流露。然诚知多说无益,所幸来日方长,吾与汝可共度。乱世如此,既有志愿抱负,便少一佳人,志趣相投,脾气相合,不可说不生矛盾,但仍可慢慢调和,毕竟人生漫漫,可供彼此磨合时间尚长。”  “话已至此,则愿你明我心意,我这里盼着同你共度一生。”  并不是一封十分长的信,陈世忠将这信读完折好,又放回信封里,一只手轻轻按在上面,另一只手去寻茶杯,一面喝,一面向窗外望去。  窗外是绿染黄的银杏叶子,似是要铺天盖地。  她觉得他似乎在憋着笑,不过故作深沉。  她从他手下要去抽那信封,起初他还压着,她瞪了他一眼,愤愤道:“我的。”那只手便乖乖放开了。这次她看清了,他松手的时,嘴边确实是挂着笑的,却多半是不怀好意的坏笑。  她又抬头瞄了他一眼,手中摆弄着信纸,原来的心虚此时都被他莫名其妙私拆她信件的情绪没过头去。  字写得有些潦草,多处钩钩连连,许多地方她是看不清的,他能识出来还当真不易。  有的字写时已经被蹭花了,她想,写信人是当真着急。  只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字,分明是他的。  她霎时又羞又愤,这人怎么能一本正经的将这读出来,还要误让她认为是旁人所写。  似是察觉到她飞过去的眼刀子,他忙装模作样地收了笑,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蹲下了身子。  她不明所以,却看他将两只手放在她膝上,握住她的。  她听他轻声说道,“虽说是说好了以后都跟着忠哥,却还是踏不下心。现下日子还算安稳,往后仗要是打起来,两三个月都不一定熄火,见怕是都不能见上一面,我却还在这里对你死缠烂打。”  他一双手握着她的左手,凑到唇边,细致地亲吻她无名指上的每个骨节。  “以后怕是时不时让你恼我”,他引着她的手,贴在他面颊上,“也会有旁的人让你开心,忠哥比你大七岁,你还小的时候,忠哥却怕自己年纪大,不能知你所想,往日玩笑话是玩笑话,现下见了真格的倒是切切怕了。”  她一直未敢直视他,只是盯着自己的膝盖,他说到这里,她垂下头,望了他的脸。  微微扬起来的,半边映在暖洋洋的太阳光下,轮廓竟意外的柔和。  “往后,若是你,或许还会有旁的人,忠哥却是只有你一个了。忠哥到底不是个太会哄小姑娘的人,却日日捧着老醋坛子,时不时喝上两口,说出来这些话,倒像是在博你的同情心了。”  她觉得什么梗在喉咙里,又有什么阻塞在眼睫之间。她到底也没有说出来,没有淌出来。  他的脸映在阳光下,睫毛的阴影在他微微眯眼时会投到眼睑上,她将她的手从他掌心抽出,捧住他的脸,吻了下去。  不敢睁眼,似是落到了唇边。  面前一个阴影大起来,那阴影拢住她,贴近她,实体的温度,触感,越来越强,越来越近。  他站起来,两只手撑在她藤编椅子的把手上,环住她,贴近她,落到她的唇上,吻她。她背对阳光,鬓边的碎发被勾勒出来,毛茸茸,整个人似是镶了金边,如同价值连城的宝物,闪烁着金光。  她在喘息间,听见唇舌中他含糊的语句,说的是,“那封信我没有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