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总喜欢把最好吃的东西留到最后吃,有的人长大了,心里还住着这个小孩。 夜已深。等到南和尚与绫娘二人皆离开后,王朗之回到案几旁,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函。 入目的果然是瑰意的字迹。乍一看,字迹越写越潦草,与她平常对于书法的严谨态度大相径庭。 信不长,堪堪半面纸。 读完后他的神情一下子如堕冰窟,原本窃喜的双眸中一下子由一种难以置信的情绪取代。 怎么可能!? 就着昏黄的灯光,他将不长的信函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第七遍,才确信自己没有眼花,也没有会错意。一下子,悲伤如海啸袭来,避无可避。 他伏在案上,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双肩战栗地抽搐着,发出一声声悲愤的嘶鸣。 甚至绝望地想:瑰意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 晟王何曾这样发狂过?听到里面的声响,门外的侍卫如临大敌,也顾不得请示,直接推门而入。 空旷的书房内,案几上堆成小山的文书现已洒了一地。烛火明灭,只见王朗之低着头,发丝凌乱。比起平常就凶蛮的主子发怒,平常脾气极好的主子一下子变成这样,反而更教人害怕。侍卫们一言不发,战栗地等候他的发令。 良久,王朗之将一块令牌砸在了众人面前,吼道:“出来!” 那块令牌是西风令,而他要追究责任的人也是西风楼暗探。 王朗之对悄无声息出现在书房中的几个黑衣暗探喝道:“跪下!其他人,滚!” 他走到书房中央,居高临下,眼中微微泛着红光。“广陵王家一连发生两件大事,为何没有上报!?” 西风楼在皇城的部署的人大多是楼主的亲信,第一效忠者并非王朗之。 其中一人道:“殿下如今需要关心的事很多。” 他现在需要关心的事?拉拢人心,熟悉政局,阴谋阳谋,百般算计……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里,他确实每天都要操心。这些人显然担心广陵所发生的事会分散他的注意力、削弱他的意志,是以知而不报。可对他来说,这并非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王朗之的眼中爆发出一阵乖戾,“大胆!我需要关心什么,何时轮得到西风楼做主!?” 领头者面无表情地一揖,“请殿下责罚!” 杀人,从来就不是一个管教下属的好办法,可最清楚这一点的王朗之在这一刻竟起了杀一儆百之心。 王朗之问:“王家四娘为何会溺水?” 领头道:“回禀殿下,广陵传来的文书上说是夜晚失足落水,深陷荷花塘中淤泥,导致溺亡。” 王朗之青筋暴起:“四娘生于江南,长于水乡,通水性,怎会莫名溺死在自家的池塘里?即便她失足落水,王家家丁岂会坐视不理?这件事你们立刻派人彻查,同时召回负责保护王家的人,我要当面问话!” 领头诺道:“殿下息怒,属下一定彻查。” 王朗之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头,他曾经历过许多绝境,都能以超乎常人的冷静思考对策,最终化险为夷,可这一次,他全然没有自信。他在王家的时候与四小姐有口角,许多人都看见了,而他走后四小姐就莫名死亡,王家人自然会怀疑他。 “瑰意在信上说,老夫人大病初愈,再接连受到刺激,于八月中驾鹤西去。王家一连两场丧事,皆与我有关。她说与我不共戴天,永不相见……”悲怵入骨,声音哽咽。 良久,他忽地抬头,“我会派不同批次的人去调查这件事,一旦发现这件事与西风楼有关,知情者斩,我决不再仁慈。” 一名西风楼暗探大胆道:“殿下,切勿因此事而太过自责。我西风楼中人为殿下效力,从不滥杀无辜,事发必有因,楼中弟兄断不至于害一个无关的弱女子!” 西风楼的人没有必要冒着忤逆王朗之命令的风险,去杀一个无足轻重的王家小姐。莫非是王家的仇人?可如果是仇人,为何早不出手,非要等到他的身份揭露后赶不及与王家结仇?这件事疑点甚多,他一时还没有任何头绪。 其实无论调查的结果是什么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王家人的死亡已经在他与瑰意之间划了一道鸿沟,他倾尽全部也无法填补。 “无论你们用什么方式调查、也无论你们有多少臆断的理由,我只要真相水落石出。”王朗之说完后,神情一变,双瞳中竟升起恐惧之色,喃喃:“她一定逃了……她想要一个人追查凶手,她料定看到这封信后我会派人去王家接她,可她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殿下?” 王朗之背过身去,似是不想让下属看到他此刻的脸色。 “即刻传讯,调动距离广陵百里之内所有门徒,秘密寻找瑰意,找到后,安全将她带到我这里来。”随后他打了一声响指唤来门外的婢女道,“点灯,备纸,研墨,我现将她的样子画下来。” 推开窗,窗外好一片月色,月影银星,白天里热闹的皇城在深夜熄了万家灯火,万物仿佛都浮了一层雾霭,沁了一阵落叶的孤香。 他用了十二分的精神慢慢描绘着少女的脸庞,远山眉,杏仁眼,微微鼓起的双颊,温润淡然的眼神……看着这张面孔逐渐鲜活起来,他眼中的戾气终于消散。 ---------------------------------------- 满城风光伤心客,月下尽是夜深未眠人。 红衣黎赪独坐高楼顶上,身边倒了一片空了的酒壶。 他十八年的人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噩梦,只有在梦境中他才能感受到那零碎的美好。他如痴如狂得喜欢睡觉,实在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回想梦里的那个世界。在那里,他有时是一个四五岁的稚儿,有着年轻尤为的父亲和贤良淑德的母亲;有时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少年,在院子里刻苦地练武,好似永远不知疲倦;有时时光一闪到了未来,那一天堰塞湖旁的少女选择了他,两人结为夫妻,隐居到一处风景秀美地,她大着肚子,而他搂着她说“就叫陆衍吧”。 陆衍,陆衍…… 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响起,仿佛他真的认识一个叫做“陆衍”的人。 那些童年的梦反复出现,让他不禁怀疑那是否会是另一个自己所经历的时光?然而,他隐约记得他的童年是在杀手营中度过的,没日没夜的操刀,无穷无尽的鲜血。他注定是一个大内豢养的死士。 “陆衍。” 黎赪猛地站起!他第一次怀疑自己引以为傲的听觉! 竟然真的有人在叫那个不存在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