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侯府 “一个月不见,你又胖了嘛。” 说话的时候,王朗之正把肥猫高高举起,盯着猫屁股。 他必须看到猫屁股,才能分辩这是妃妃,还是那只和妃妃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公猫。他永远都不可能解释为什么陆夜雪一眼就能够分辨出这山上的猫的性别,就像陆夜雪永远都不可能解释为什么王朗之会和一只猫较劲。 妃妃发出一声幽怨的、柔弱的“喵呜”。王朗之突然感觉背后传来一股“杀气”。 “放下那只猫。” 他转过身,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白衣青年的脸色细看是有些病态的,但他身上的孤高清冷削弱了这一层皮相,教人不敢逼视,是以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剑神六月雪其实一直都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陆夜雪道:“坐。桌上是梨花白。” 其实这两人之间,大多数时候都是王朗之找话说,像今天这样陆夜雪说了两句话王朗之还没说话的情况,应该是头一回。 王朗之坐在了他的老位子上,正对着白玉天井,可却没有碰酒,而是给自己沏了壶茶。陆夜则直接举着酒壶豪饮。 曾经的酒鬼戒了酒,而喜好茗茶的冷傲剑客爱上了饮酒。 王朗之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洗髓经》放在了桌上,陆夜雪见此,终放下了酒壶。 王朗之:“《洗髓》原本在此,有了它便可解了你的后顾之忧,你还有什么理由不练‘无上剑诀’?” 陆夜雪眯了眯眼,略有些摇晃地坐了下来,随手将酒壶搁在了《洗髓经》上。王朗之心中生出一把无名之火,一把举起酒壶摔在地上,大声:“喂,你听到了吗?我说的是‘无——上——剑——诀’!就是听上去就牛皮哄哄、实际上更摧枯拉朽的你家的家传武学!” 见陆夜雪十年如一日的雪人脸,王朗之扶额长叹,果然,与这种人生气,气的只有自己。要是放别人身上,一本当年能引起群雄相争的绝世内功能搁桌上垫酒壶吗?还有这个武痴竟然这么多年来都能忍得住不修炼“无上剑诀”,放着绝世武功不练,等升值吗? 陆夜雪开始咳嗽,醉意淡去,也清醒了许多,只吐出两个字:“勿躁。” 勿躁个鬼啊!王朗之在心里咆哮。人家咳嗽是吐痰,陆夜雪咳嗽是吐血!不,他甚至都没有把血吐出来,而是直接咽了下去。可那原本毫无血色的嘴唇一下子鲜红得像是涂了口脂,无疑暴露了他咳血的事实。 陆夜雪顿了顿,等嘴里的血悉数咽下后才开口:“原来那时候你也在。” 五年前,翠微谷,那天是陆夜雪十八岁生辰。 翠微谷指的是翠微山脉中的五条山壑。本来,武学的门第观念根深蒂固:你若拜我门下,不得将本门武学外传,也不得修习外门功夫,一日入我门,终生是我门之人。唯独翠微谷则打破了这一成见,任何通过考试的普通人都可以入谷自五脉之中则一学习,由师父根据每个人不同的天赋和抱负决定门生学成的时间,最短三年,最长则可能被收为谷中师长。大嵩重文轻武已逾百年,当初翠微谷创立门派之时,正值国难当头,陆元帅手下精兵强将虽多,但在伤亡惨重的战场上仍有无人可用之感。为了让少年人不要一味把头扎进四书五经孔孟圣贤之道里,陆元帅集结了当时武林几大泰斗和陆家军中的爱将,开创了以“修武,正气,兴邦”为纲领的翠微谷,以五大宗师的特长各领一脉,分别为“兵谷”、“剑谷”、“射谷”、“御谷”、“医谷”。 与陆夜雪一入门就选择了剑派不同,王朗之入门一年多都还成天穿梭在各谷之间,蹭课旁听,隔三差五就在五脉大会上被点名批评。各谷弟子都经常在课上见到王朗之,有时从战车里钻出来,有时出现在武场上,有时又成了医谷弟子上课时演练用的“伤员”,着实令人防不胜防。对此,他反而信誓旦旦:翠微谷摆明了就是给朝廷做储备军营,培养术业有专攻、忠孝义皆全的大嵩好少年。只能选一派这个就规定忒不合理了,真上了战场当将军,还不得熟悉兵法骑射样样在行,最好还能驾驶战车,受伤的时候能给自己简单包扎下。 陆夜雪不仅是创派先人陆帅遗孤,更是剑道后起之秀,在翠微谷的地位不在任何一位师长之下,普通弟子更是对他敬若神明,因此刚入门的时候,无论走到哪里,他周遭都聚集了众人围观。好在不久前,他以剑谷第一的成绩被谷主收为关门弟子,进入剑谷无觅处清修,生活也总算回归了他素来习惯的安静。 每天天还未亮,陆夜雪就会在山谷中对着飞瀑练剑,这个习惯无论刮风下雨都雷打不动。 今日晨练时,陆夜雪却在无觅处见到了数月未见的王朗之。 少年穿了金德莲花纹白衣,乃剑谷校服,象征“静道”。他身形修长,轻松地站在了树梢上,随意地抱着胳膊,目眺远方,眼角眉梢尽是爽朗笑意,就连朴素典雅的白衣都被他穿出了张扬狂放的感觉。 陆夜雪的嘴角也随着微扬。 王朗之飞身跳下大树,神采飞扬道,“别!我知道你在想我这次是怎么溜进无觅处的,错!这次我是堂堂正正进来的!” 作为同一批入门的弟子中最后一个拜师的人,王朗之最终拜的师父是剑谷的枫林子。 “就是那个老是喝得醉醺醺,不好好穿衣服,嘴里念叨着‘剑乎!剑乎!吾与汝,同死生’的老头!别怪我没立刻告诉你,我也是怕丢人的。”王朗之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把两尺余长的黑杆笔,笔杆大约是剑柄的宽度,笔尖则被制成了类似箭头的样子。“以后这支笔就是我的专属武器了,我打算叫它‘春秋笔’,那我的武功就叫做‘春秋笔法’了,听听,有太史公遗风吧?多霸气!我和林疯子讨价还价了足足三个月时间,他上个月才答应以一百两白银的价格外加十坛吴酒卖给我,顺便赠送一段师徒情。” 翠微谷云外清修之境,谷中人士向来视富贵功名如粪土,足够出色的弟子能够得到师门赠器,亦或是自己进入藏兵阁选一样趁手兵器。可一百两外加十坛酒,赠品师徒情?陆夜雪脑中冒出了一句奇怪的话:一个萝卜一个坑,奇葩自有奇葩配。 “对了,大冤枉,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陆夜雪道。“不需要。” “好呗。大冤枉,我替你观察过了,今天谷主他们会给你办一个盛大的生辰宴!” 陆夜雪“嗯”了一声,后继续重复着简单的挥剑动作。他穿着月白色的剑谷校服,白皙的皮肤上浮了一层汗,他的眼睛纯粹而坚毅,聚焦在手中的木剑上。 “喂,这么大的事你就‘嗯’?”王朗之在一旁倒是兴奋极了,“我说,你今天就别练剑了,咱‘广陵双杰’好久没聚了,走,我发现了一处特别好玩的地方!” 他这句话说得很大声,被一旁练剑的弟子听去,免不得又是一阵嗤笑。王朗之向来是个三天不受训就能上房揭瓦的家伙,他与那弟子一来一回拌了几句,两人就开始切磋起来。那名剑谷弟子既入得了剑谷无觅处,剑术自然是同辈之中十分出色的,可与王朗之这样不守规矩的天才交手很快就落败了,连木剑都被他夺了过去。 翠微谷里多是从小就打好了底子的武林世家子弟和将门之后,偶有无任何背景的佼佼者进入翠微谷后只有更加勤勉安分,像王朗之这样既没有家学,又特别不羁的,恐怕翻遍五条山谷也找不出第二个,是以那名弟子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王朗之!你目无尊长,不尊剑道,还好意思与陆师弟并称‘广陵双杰’!?” 王朗之把剑扔了回去,朝着气急败坏的弟子做了个鬼脸,伸手指了指他的背后。 只见一名黑发白袍、眉目疏朗的老人健步走来。 王朗之立即站好,同时陆夜雪和那名弟子也都向迎面走来的黑发老人行了一礼。这位老人看起来只有五六十岁,但实际上他已年逾古稀,乃是谷内最德高望重之人,岐渊子谷主。 “早上好,起得好早呀,师伯!”王朗之抱拳问候。一旁的剑谷弟子向他投来一个“这么和谷主大人说话你脑子不得有病吧”的眼神。 岐渊子颔首:“朗之,你既拜了枫林师弟为师,也是我剑谷门生了,赶快换身衣服和其他弟子一起准备晨练。少轩,你王师弟初来剑谷,你带他熟悉一下环境。夜雪随为师来静心堂。” 剑谷弟子少轩与王朗之对视一眼,各自“哼”一声,但又不好反驳谷主的命令,只好互相嫌弃着离开了。 另一边,陆夜雪跟着岐渊子向坐落在山涧尽头的静心堂走去。平常那里是谷主闭关的静室,从不允许谷中弟子出入,他在路上便猜想:既然师尊当年是父亲请出山的高人,这一次在生辰之际郑重其事,应是有关乎父亲的事要告诉我。 静心堂内,四面竹壁,一座案几上有焚香,素简得连一个多余的摆设都没有。岐渊子近年来信佛理,尤其欣赏禅宗,坐在静室内通过窗户正好可以看到窗外的飞流直下,内静而外动,凝志静修,是为坐禅。 自椅子从西域传进中原,历经百年,大嵩人早已习惯了坐椅子。但静室内没有任何桌椅,师徒二人跪姿正坐,时间仿佛缓缓向过去流动,给人一种怀古的感觉。 陆夜雪看到了墙壁上悬挂着一把生了锈、伤痕累累的戟,他的心莫名被这把戟牵引。 “这是你父亲的。”岐渊子道。 戟用精钢制成,见其破损程度,便可知它陪着主人征战四方。陆夜雪沉声:“父亲定是用它杀了无数金、辽狗。” 岐渊子点了点头,凝视着那把戟,目光复杂。“夜雪平日里寡言,为师总担心你太过老成,也只有谈及你父亲和大哥的时候才像会露出少年人的表情。今天生辰,为师就跟你讲几件趣事吧。” 小小的静室里,老人的声音娓娓道来,这时候的岐渊子,好像不再是翠微谷主、当代剑神,只不过是一个追忆往昔的老人罢了。“你出生前,你母亲带着你大哥搬去了边关大本营旁边的小镇。怀胎六月时,你母亲摸着肚子觉得肚子圆,便认定了肚子里是个女娃。就算翠微谷神医跟你母亲说肚子是圆是尖与生儿生女没有关系,你母亲偏不信,她就是想要一个女娃,因为女娃将来不用和你父亲一起上战场。你的名字,夜雪,也是你母亲在怀你的时候取好。你大哥夜霆那时候也就十二岁左右,还看不到日后‘冷面佛’的影子,一听‘夜雪’,以为一定是个妹妹,便高兴得绕着大本营跑,过不了多久,全营将士都知道他将有个妹妹。” 陆夜雪的母亲是个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在生完他后不久,因受不住北地的寒冷在一次风寒中病逝。母亲、父亲、兄长、还有陆家军里的叔叔们,记忆中那些模糊的影子,都已化为黄土。陆家祠堂里香火不断,民间也陆续多了几座祭拜陆元帅的庙宇,陆夜雪相信,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着他。 陆夜雪沉默片刻,定定地看着岐渊子,“谢谢。师尊说的往事,弟子都很爱听。不知师尊这次叫弟子前来,是有何事?” 岐渊子看着这位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弟子,轻叹道:“今日特让夜雪前来,是因夜雪已不是个孩子了,有些事需要你自己来选择。” 陆夜雪目光清正,“师尊请讲。” 岐渊子缓缓道:“不知夜雪可想要修炼陆家的至高武功,‘无上剑诀’?” 世人皆以为“无上”指的是其威力所向披靡,但陆夜雪却知道,引他人之气为己用,内功上无止境,故称无上剑诀。 他隐约记得当年父亲也没有修炼这种武功。身为习武之人、爱武之人,陆夜雪知道每一份内力精进的背后都是汗水、机遇和时间,吸他人的内力以精进自己的修为,这种行为无异于强盗。他固然热爱习武,亦想要在有生之年登堂入室,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陆夜雪摇了摇头,诚道:“弟子不想。” 岐渊子:“那你可知,引气换气,舒经易血……对别人来说‘无上剑诀’是一条成为宗师的捷径,对夜雪来说,它还能彻底治好你的病。当年令尊将‘无上剑诀’一分为三,分别放在了三处,翠微谷中为师手里的这一份是内功,广陵侯府的那一份是剑法,还有一份在突破三层境界之后需要用到的心诀,当年由陆帅随军携带,如今不知所踪。为师可将内功交付与夜雪,夜雪结合剑法修习,突破三重境界仍需几年,届时已经找到了心诀也不无可能。” 陆夜雪:“弟子早已病入膏肓,自知活不了几年,然匹夫不可夺志,弟子无须用这种方式续命。” 岐渊子拍了拍陆夜雪的肩膀,轻轻一笑:“说这句话的夜雪,当真有乃父之风。可夜雪莫须急着回答为师,以后或双全之法也未可知。” “双全……之法?” “一年,两年,五年。只要夜雪改变主意,都可以来找为师。以五年为期,夜雪若始终不愿接受这门武学,待到为师归于尘土之际,亦会将它一起带离人世。‘无上剑诀’终究不是寻常人该走的捷径。” 陆夜雪微愣,“那为何要给我?” 岐渊子拍拍爱徒的头,眼中慈爱:“为师相信夜雪的剑心,除了你,没有人配得到它。” 突然,静室里刮起一阵清风,他深呼吸一口。 再睁开眼时,已是五年以后,自己内力尽失,右手羸弱无力,桌上是《洗髓经》。 传说中的“双全之法”,竟然真的被王朗之给找到了。 这样就可以磐涅重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