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下起了大雪,可江南的大雪就算再落几天几夜,也不过能够压弯梅花、在家家户户门上留下几条活不过春节的冰棱子。除夕宴还没有结束,已有吃饱喝足的小孩溜了出来,拿着小爆竹,嬉闹着跑到了湖边。 湖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如水镜,可鉴人。孩子们新奇地望着镜子一般的湖面,却没有一个敢踏上冰面,因为他们每一个人的母亲都曾不厌其烦地叮嘱过不要到冰面上玩耍,冰又薄又脆,十分危险。 亥时的冰面上,只有一人。一个头戴斗笠、半张面具遮住下半张脸、鼻梁的正中有一道竖疤的少年。 少年在笑——即便看不到他的嘴巴,光是看那双眼睛就能感受到他的笑,甚至于那双眼睛在说话:这是一个惬意又快乐的人。 孩子们站在岸边,似一排嗷嗷待哺的小鸭子,眼巴巴地看着冰上的少年。 “哎!大哥哥,我想滑冰!”一个小男孩喊。 “阿妈讲了不能靠近冰面,要不然会得落下去淹死!”身边的孩子劝道。 小男孩指了指刚刚在冰面上翻了个跟头的少年,不服气,“那伊哪能不落下去?”孩子们谁也能回答这个问题,或许他们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功夫叫轻功,又或许这毁容少年的模样不大像传奇里那些会轻功的侠客。 这时,少年滑到了湖边。他操着一口带有北地口音的吴语,竟将吴侬软语也说得爽脆利落,教人一听就忍不住要笑。“你要是现在上来玩的话,绝对不会被淹死。” 小男孩跃跃欲试,“真诶?” 少年确定,“真的。” 小男孩兴奋地跑到了冰面上,正当他打算像少年那样翻个帅气的跟头时,“噗通”一声,冰碎了,他掉进了水里。 孩子们的尖叫,直冲云霄,就像拿一颗爆竹声在耳边炸开。 少年一边捂着耳朵,一把将男孩提溜了上来。 “落水啦!大骗子,老面皮!”岸边的孩子们开始冲少年吐舌头做鬼脸。 少年提着男孩放回了岸边,揉了揉自己受罪的耳朵,“我可没有骗人!谁要是落下去,我一定拿伊捞上来,反正是不会淹死伊的。” 孩童道:“可是伊的新衣裳都湿了!” 少年摆了摆手,“就泡了这么一会会的冰水,等下回家坐火炉旁,一腔头就暖了,不会生毛病。” 浑身湿漉漉的小男孩“哇”得一声哭了起来,被湖水冻得一边流鼻涕一边哭嚎。少年手足无措地安慰着男孩,刻意压下了自己本来有些粗重的嗓门,“没事吧,小弟弟?好啦,哥哥就是想说,弟弟这个年龄想干什么就该试试,别大人说啥危险就给吓得啥也不敢试。你要是真的不适宜,哥哥就给你赔礼道歉,送你回屋里,好吗?” 小男孩带着哭腔道:“我伐要!阿妈会骂死我的,阿妈讲我三哥就是冬天去滑冰死的,我衣服湿了伊就晓得我掉水里了,会骂死我的!” 旁边的孩子三言两语地补充道:“阿宝妈还说了,伊二哥是爬到高墙上玩摔死的,伊大哥是下河捉蟾蜍的时候被水冲走的。” “不对不对!”又有孩子反驳道,“阿宝妈上个月在我和阿宝一起去山里玩的时候说阿宝的二哥是去山里的时候被老虎给叼走的。你记性真差,像个老头子!” 孩子们闹做了一团,但少年却陷入了沉默。 十室几人在?千山空自多。 少年摸了摸那个叫做阿宝的孩子湿漉漉的头,孩子的头顶立刻传来一股暖流。少年蹲下身来,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得说:“天下阿妈大多是为小囝好的。只不过男子汉也不能什么都听阿妈的,大人讲的东西就都对吗?大人做不到的事情你也做不到吗?” 孩子们的眼睛亮如繁星,齐刷刷地看着这个问出奇怪的问题的少年。阿宝首先踏上了冰面,紧接着又有几个孩子跟了过来。 “好样的!”少年赞了一句,“今天有我护着你们就随便滑,以后要是没人护着,可别上冰面,否则真的掉进冰窟窿里,算不上勇敢,只能算是笨蛋。” 几个胆大的孩子纷纷走上了冰面。有孩子说,听说北方的人一整个冬天都可以滑冰,还可以在冰上盖房子。少年抬头望了一眼北斗星,点了点头,现在长城以北八百里应该正飘着鹅毛大雪。那里湖面上的冰,厚得一整个冬天都不会化。 “那,那我想去北方滑冰!”孩子大声说。“我不怕冷!而且阿妈给我准备了很厚很厚的衣裳!” 少年揉了揉他圆圆的脑袋,嘴角微扬,接下来那句话说得尤为轻,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等你们长大了,就可以去北方滑冰了。” 孩子们在冰上玩了一会儿,远处就传来了家长们焦急的呼声。大人们狂奔而来,指着少年的鼻子大骂,好像是错将他当成了人贩子,亦或是将这冰面当做了吃人的魔窟。 少年再一次揉了揉耳朵,只得将孩子们都送回岸上。在他离开前,那个叫做阿宝的小男孩拉住他的衣袖问:“等等,大哥哥,为什么你一会儿说敢滑冰是勇敢,一会儿又说是笨蛋?” 少年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勇敢之人分三种:一是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将会有哪些可能的结果,故而不畏试错;二是他要做的事尽管十分凶险,但他已做足了准备;三是他要做的事既危险又在他的能力之外,但这件事极其重要,非做不可。至于笨蛋嘛,就是和这三类人相反的人咯。” 说完他身形一动,奔向远处山丘上的远山候府,夜幕之下,他看到广陵城万家灯火,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冉冉升起的炊烟吹来了一股年的味道。 ——远山候府 少年抖落襟上雪,拂去面上薄汗,学着书生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朝侯府一揖,自报家门:“广陵王朗之,书道门生,听闻侯府有绝世好纸,特来借纸一用!拜谢!” 侯府大门紧闭,寂静无声,除夕夜里连窗花、春联或是红灯笼都没有,要不是听得到远处传来的爆竹声,真要教人怀疑今天是不是四月初。少年便跳到了侯府的围墙上向内张望,可能是由于今天是团聚日,侯府下人放假,视线所及之处守卫竟只有一个,还是个蹲在地上吃包子的老头子。 亏着还是昔日陆元帅的江南别宫,真是简朴得过分。连守卫都不守门了,他索性翻墙直接跳进了内院:古怪的守卫,古怪的府邸,可想而知主人也该是如出一辙得古怪了。 不过,若一个人没有点怪癖,那也谈不上有趣。 ---------------------------------------------------------------------------------------------------------- 由于陆元帅常年驻守边关,住在广陵别府里的是侯府的小主人,名夜雪。 月光从天井上照下,照在侯府小主人苍白的脸上。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披着银狐裘大衣,皮毛的光泽和月光混为一体,使得他整个人焕发着银辉。 除夕,万家灯火,鞭炮不断。但陆夜雪仅仅站在那里,就将喜庆的气氛洗刷得一干二净,空气里又只剩下雪的味道。少年的目光冷冽如冰,静静地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一句未说,他的眼神却已下了逐客令。 “陆小侯爷,除夕夜一个人待在这里做什么呢?”就比如人们问“你吃了吗”不是真的想知道你吃了什么,王朗之的这个问题也不是想的想知道他在这里做什么,因为他手中的剑和额头的薄汗都已经替他回答了:他在练剑。 短暂而尴尬的寒暄完后,王朗之看到他骨节分明的右手握剑的时候,连血管都很会变得很明显,真叫人担心太阳一出来这冰一般的手会不会就化了。“哈你的剑很漂亮。” “在下王朗之,我来你家找那块最大的纸。”在今夜之前,王朗之从没想过对话发生的形式也可以是自问自答,索性他脸皮厚又爱说话,一个人也说得很是自在。“因为全江南,啊不,乃至于全天下最大的纸头就是你家的天井!” 两人面前的天井,由御赐的白玉铺成的,是几十年前皇帝为嘉奖陆元帅的赫赫战功所赐,甚至留下了“封侯赐玉”的传奇佳话。这么大一块地只用了两块完整的白玉,直接从天山运来,据说洁白无瑕,冬暖夏凉。 鼻梁有疤的少年的衣裳是星空的蓝;寡言少年的白衣是初雪的白;两人正好各站在正方天井两侧,就像是棋盘上的黑白棋子。 陆夜雪终于和王朗之说了第一句话:“漂亮,不是用来形容剑的。” 原来会说话,不知为何,王朗之觉得要是逗这个冰块一样冷的少年生气一定很有趣。“也对,漂亮是用来形容小侯爷的。” 下一刻,陆夜雪的长剑就清啸一声出鞘,直直朝王朗之的咽喉袭来。王朗之没有带剑,只带了一只大笔,而他舍不得那支笔被剑气震碎,因此他宁愿空手当逃兵。他运起轻功,以闪电般的步伐躲避着少年那把银白色的、冰凌一样的剑。他虽被逼得略显狼狈,却仍嬉皮笑脸地说:“看来你对我不错。小侯爷不仅没有杀我,还没有坏我的纸。” 这里的纸自然指的是这块白玉天井。陆夜雪穿过天井时,踏雪无痕,竟分毫没有破坏铺盖在天井上的白雪。 很快,陆夜雪就再一次挑起了剑势,将王朗之逼到了天井里。 想要避开他的剑已然十分勉强,王朗之哪里还顾得上步法轻重,被剑势逼退之余他在无暇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连串脚印子。 眼见王朗之败局已定,银光一闪,下一刻陆夜雪已然收了长剑。虽然夜闯侯府者可当场处死,但这一夜,他不想将白雪染红。 王朗之看着脚下被自己弄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垂着大腿哀嚎,“我的纸!!” 陆夜雪微微皱眉。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少年既然戴了面具,还不盖住那道最该盖住的疤。刚刚他的剑若是收势再缓一步,少年的鼻梁就彻底毁了。实在是这条疤太具标志性了,一看就能猜出他的身份:造船世家的二郎王潜。北上参军的前家主一年前突然带回来一个鼻梁有一道疤、眼神凶悍如狼的少年,并赐字“朗之”。前家主提出的唯一条件便是将少年归入族谱,由其正妻收为长子。王家人盼望着这位前家主归家已余十年,无奈只好答应收下这个私生子。 连深居简出的陆夜雪都对这件事略有耳闻,可见少年的身份在江湖上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王家家主早已由二房接任,家族无意顾及少年的名声,他本人好像也并没有拿这个当回事。 王朗之看着天空中的飘雪,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亮亮的。“对了!现在还在下雪,过一会儿,这张纸又会变得很干净。” 陆夜雪知道传闻多半不可信,比如,如果这样的一双眼睛都能称得上凶悍如狼,那大多数人恐怕都得长着恶鬼般的眼睛了。 “你师承何人?”陆夜雪感兴趣的,只有绝妙的武功。 “我妹妹!”见陆夜雪负手而去,他连忙追了上去,“喂,别走啊,这可是你家!我说的是真的,我一年前才开始读书写字,书法是我妹妹教的。我们都学的是学王羲之那一脉。” 陆夜雪问的是武功,他答的是书道,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但他本就是个不速之客,陆夜雪也不屑再追问下去。 “我原以为不爱说话的人,声音都很难听,没想到,陆小侯爷的声音很好听。”王朗之继续搜刮着自己的文采。“就像冰山融雪,流水击石。” 陆夜雪面无表情。 “就等雪填满刚才的脚印,我写几个字就走。”王朗之厚着脸皮道。 过了一会儿,方才吃包子的老人来了,手上还端了两壶冒着热气的酒,见到多了一个王朗之,面色也不改。 屠苏酒!王朗之深吸一口酒香,咂咂嘴仿佛已经喝到了美酒。 老人为两人各准备了一壶酒,最后一壶给了自己。 “多谢老丈!”王朗之毫不客气地接过酒。 “雷叔,谢谢你。” 老人走后,陆夜雪依旧看着他走的方向微微出神。 王朗之问:“你在看什么?” 陆夜雪:“一个寂寞的人。” 除夕夜里孤身一人抱着把冷冰冰的剑守岁的人 …… “不会吧,你竟还觉得别人寂寞?”王朗之又问,“你叫方才那位老丈雷叔?这辈分没叫错吧?” 他的年龄看起来足以当陆夜雪的爷爷了。 “没叫错。”陆夜雪皱眉道。 “他是谁?”王朗之不由好奇。 “雷疆。” 王朗之恰好比较关心江湖里的人和事,又恰好知道雷疆是昔日的中原嵩山派掌门,于是叹道:“确实没有叫错。” 中原现在被称为“中都”。据说百年前曾有七位真人云游至中原,在嵩山南麓的道观落脚,创立了嵩山派。雷疆便是七位真人的关门弟子,年少有为,从神隐的师父手中接下了嵩山派。雷疆酷爱收徒,嵩山派无论是规模还是声望,在他的治理下都盛况空前,一跃成为八大剑派之一。然而,十余年前,北方夷族大肆入侵中原,朝廷决定放弃中原南迁之际,嵩山派联和绿林好汉未闻皇室已逃的音讯,仍誓死守城。此一役后,东京城死伤无数,嵩山派牌匾楼阁尽焚之一炬,八百弟子散尽,从此消声灭迹。 按照时间推算,雷疆现在应有四十余岁,少年唤他一声“叔叔”没有唤错。王朗之灌下一口酒,屠苏椒麻的味道顺江呛入了他的鼻腔,他仰头捏着鼻子道:“真辣。” “原以为会戴面具的人,不是极美便是极丑,”陆夜雪用方才他说过的一模一样的句式说道,“没想到,你的模样很是普通。” “除夕戴面具,就图个乐子罢了。”王朗之见他其实也是会说笑的,乐了乐。 陆夜雪静静地擦拭着剑柄。 “陆小侯爷该不会不知道什么是乐子吧?今天可是除夕夜,待会儿天下人都要开始许愿了,没准能把老天爷的耳朵给震聋。你若想许愿,不如现在插个队,怎么样,你想成为什么人?” 陆夜雪看着手中的剑,默默不语。 剑客?王朗之猜测,可却见陆夜雪喝了一口酒,声音泠泠。“就不许愿了。今夜仅做饮者。” “饮者?”王朗之拍了拍脑袋,“哦,就是喝酒的人嘛,我学过的:‘古来圣贤皆死尽,唯有饮者留其名’……看!刚才的脚印已经被雪填满了。” 紧接着,他提着大笔走到天井,笔尖一挥,刻雪成字。少年本就身量高挑,写字的时候身法飘逸,竟也有清风朗月般的俊逸。可是一说起话来,又回到了那副眉眼含笑、没个正经的模样。“就算上面被雪覆盖了,我也知道这雪盖住的是天下最贵的纸、最干净的玉!在这张纸上写字,才叫爽快!这一年,值了!” 在雪上写完了《快雪时晴贴》,既要顾及着脚下不能让脚印破坏字帖的整体感,又要在脑子里回想书圣的原迹,极耗心神,几句话写完,少年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挽起了袖子,走到陆夜雪身边。天上飘着小雪,一个人穿着薄衫,挽起袖子;而另一个人裹着白裘;可就是这样的两个少年酒壶对碰的时候,谁也不会觉得有任何奇怪,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陆小侯爷,我的字怎么样?” “文不应景,字,也差得太远。” 王朗之咧嘴一笑,并不觉得差书圣差得太远有什么丢人的。 “还有,”陆夜雪声音清远,“不要再叫我小侯爷。我已顺了侯位。” 雪还在下,侯府梁上的白绫随风飘舞,混入飞雪,宛如舞动的精灵。 王朗之四下一看,心下了然,眼色微微一沉,却到:“字写完了,但酒还没喝完。先别赶我走,请容我陪陆侯饮完这壶屠苏。” 陆夜雪看起来应该不常喝酒,但他硬将屠苏灌进嘴里,像是灌药一般。 王朗之:“对了,除夕夜嘛,说点开心的事。想不想去翠微学艺?就是‘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的那个翠微。我们两个都这么厉害,一定能被选中,到时候你我同出广陵,就叫做‘广陵双杰’!” 翠微谷的名号已足够响亮,王朗之却还是为了卖弄文采,刻意吟诗解释一通;而且他连门都还没入,就先自封了个了不得的封号。“这人当真自大”。陆夜雪心想,不过,自大得倒也坦直。 年少时发生的事长大了在脑中回想起来大多会被盖上一层不真切的幻色轻纱,随着心境的转变,看到的东西也不一样。 此后七年,广陵的冬天再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