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章(1 / 1)柳青门首页

次日一早,去母亲房里问了好吃过早饭,就被她打发去各房问安,于是不到中午,阖家上下,便都知道我从尼姑庵搬回家中居住了。遂多了许多交际应酬的事。    虽然来往的都是家人姊妹,可毕竟人多口杂,又与我不常见面,偶尔间没什么话可说,便坐着喝茶,又偶尔间我的两个未出阁的堂姐喜欢同我说起:“女孩子,还是嫁人成家的好,呆在尼姑庵中,终归不体面。”这一类的话,我都笑笑,这些事情我还没有想清楚,自然不与她们争执了。    回到家的三天,在三个婶婶的家中都吃了饭,聆听了她们的许多教诲,第四天上,果然四婶派了丫鬟来请我过去吃午饭,便叫容易去告知母亲,带着双安去了四婶那里。    我的这个四婶,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据说大约是在她嫁过来的第三个年头上的秋天。四叔活着的时候同我一样,多病多灾的,但他没有去过佛寺修行,也没有在神佛上下过功夫,所以那一年秋天咳出许多血来,最后干瘪成了一张纸,躺在床上没了呼吸。  那时我四婶刚好二十岁,正值我祖母尚在,她便披麻戴孝的去伺候我的祖母了。说起来,她连一儿半女都没有,我常听下人议论,说她命苦。    祖母生前特地留了主屋后面的四间屋子给四婶,并叮嘱她剩下的三个儿子,说他们的小弟妹年轻守寡,一直本本分分的孝敬老人,将来分家,不能亏待了她。所以现在我父亲作为老大当家,时常还会让母亲多多的关心四婶。  祖母去世后,我们一家便住了主屋,其实靠四婶的四间屋子很近,但我很少过去,因为那四间屋子实在静默的有些可怕了,莫说平时一点声响也没有,就连逢年过节,整个街坊都在吹吹打打的,她的那四间屋子里,也没有一丝动静。  双安后来告诉我,不过说是四间,实际却是四间半,那半间是分家之后的厨房,为着她人口少,就从我家灶房隔出一半来给了她,两下不过一道门,都是通的。这都是后话了。    我在母亲处吃了早饭,回屋换了件浅颜色的衣裳,就打算往四婶处去了。  角门上的金妈妈给我开门,笑道:“大小姐难得过来玩一次呢。”  我笑了笑:“四太太近日都好么?”  金妈妈笑道:“老样子!不过有大小姐过去同她说说话,太太心里肯定高兴!”    我点了点头,穿过那道角门,但看见倚着门的另一头,栽满了各色树和花,秋天了,仍然绿荫缭绕,无限生机。而我的四婶裴氏正站在一株开满了金色桂花的桂树下,含笑看着我。  她穿着淡蓝色的衣裳,发髻上不过一朵珠花和一根银簪,可倚在那棵桂树上的神情,我大约一辈子也不会忘——竟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美丽,那是岁月无法从她身上剥夺走的美丽,现在想起来,仍是那般动人的夺目。    “你来啦?”她微笑着,声音格外的温柔。  我怔了怔,侧了头:“婶娘一直在这里等我么?”    四婶笑了笑,招手让我上前,又抬手摸了摸我的发鬓,笑道:“年轻真好啊,鲜活的。”她伸出手来拉住我的手,又对我莞尔一笑,那一双漂亮的瑞凤眼中满是慈爱之意。她带着我穿过石子路的小径,进了自己的屋子。    她让我靠着她坐在小榻上,笑着让丫鬟倒茶,又对我笑道:“别人来我这屋子,都说我没好的给吃,他们哪知道,那是我不愿意罢了。好孩子,一会儿啊,我亲自下厨去,给你做点好吃的。你啊,看着太瘦了些!”  我笑了笑,抿嘴不说话。    转而放眼去打量她的屋子,那间屋子里也无甚雕饰,连摆设也少得可怜,空洞洞的,可以和比佛堂比一比了。不过窗台边摆的两盆芍药,长得还是很可喜可贺的。  “我这里虽然素净了点,但是很安静。”四婶用手支了头,眯眼一笑,随即却淡淡叹了一口气说道,“就是也太安静了些。”    我盯着墙上挂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深青色大布袋子,一时好奇,指了那袋子问道:“那里面是什么?”  四婶转过脸去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忽然轻笑出声来:“哦,那个呀——”她站起身,亲自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大布袋子取了下来,抱在怀中轻抚了一下,笑道:“是个有趣的好东西呢!”    她将袋子平放在锦榻上,缓缓解开上面封口的绳子,顿时露出一个雕着海棠花式的木制长棍来,我当时不认得那是琵琶,只觉得这长棍既花哨,又奇怪。四婶将琵琶拽了出来,握着颈托着身,送到我的面前,笑道:“瞧,是琵琶呢!”  我盯着那只琵琶,心底忽然涌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那一日,忽然间听到女孩子们唱曲一般。    四婶的白生生五根纤纤玉指轻轻抚在琵琶的弦上,仿佛颇为怜惜一般,缓缓将脸颊贴了上去,对我笑:“来,好孩子,来试一试罢?”  她的声音甜的如蜜一般,眼神中更是带着某种勾魂动魄的味道,鬼使神差般的,我将手伸了过去,轻轻挑起一根琴弦,拨动了一下。  “叮”地一声。    那一声其实挺轻的,无调无腔,可不知为何,却使我的心尖搀了一颤。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我的心上亦有一把琴,是我的四婶娘教会我挑动了那把琴的琴弦。  我怔了怔,笑了起来,问她:“婶娘,你会弹么?”  婶娘笑着反问我:“你想听么?”    她见我点头,便将琵琶抱到了怀中,笑了:“唱个什么呢?”但见她“唔”了一声,也不要我的回答,轻挑慢捻,已经缓缓弹奏了起来。  琵琶的声音,从我第一次聆听起,便一直是那样的泠泠铮铮的好听。    我的婶娘唱的是她老家姑苏的方言,当时我听不明白,等她唱完,烦劳她又给我念了一遍词,原来是一首描写姑苏的旧诗,诗云: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相思在渔船。    我索性坐到了榻上,将手支在榻上的雕花小几上,托着腮,问婶娘:“姑苏,是什么样的?”  婶娘一直挂着的微笑忽然凝滞了一下,复又笑了起来,摇头:“太久远了,记不清了。从我嫁过来,快三十年了吧,我就没有回去过。”    我奇道:“你没回过娘家?”  婶娘叹了口气,说道:“你四叔还在的时候,我每年回去过一次,可自他去了,我就再没回去过了。”她的神色似有忧伤,默了一会儿,笑道:“大约,我私心里还是埋怨他们的吧,给我做了这么一门亲,丈夫年纪轻轻的就去了,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守着。”    我懵懵懂懂,又问:“那婶娘埋怨过四叔么?”  她笑了一笑,轻轻在我鼻尖上拧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埋怨他做什么?年纪轻轻的就去了,他大概比谁都埋怨这个命吧?该享的福,还没享齐全呢,尽光受罪了!”    大约是我眼花了,她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泪花,可等我仔细去看时,又没了。  婶娘应该没哭吧?我想,四叔都去了很久了,她大概已经习惯了。可无论我怎么想,总是不能掩饰心底的那一丝愧疚感——大约是我,惹她伤心的吧?    正想要开口安慰她,婶娘却自己轻轻摁了一摁眼角,放下琵琶,又甜甜的笑了起来,哄小孩子似的哄我:“我去给你做几个好吃的菜,都是我家乡的。你坐一坐,那边有书看,或者玩一玩琵琶,只不要乱跑。磕磕碰碰的可疼了!”  她笑着在我头上揉了一揉,转身施施然的出去了。    我便将琵琶抱了起来,学着婶娘的样子抱在怀里,也闭了眼,有模有样的缓缓挑动了一根琴弦。  涩涩一声,伴随着一声软软的猫叫。    我愣了一下,急忙低下头,却看见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灰色的小猫,张了一口乳牙,对我低低的叫唤。  我一时生出爱怜来,拎了它脖子后的软皮将它抱进怀里来,呼撸了两把它头顶的软毛,顿时小猫便哼哼唧唧起来,野调无腔的,却很可听。    “哟,小猫跑进屋了,可惊着姑娘了?”  原来是四婶的陪嫁嬷嬷魏氏,垂着手赔笑看着我,见我抱着猫儿得趣,便忙又说道:“这小崽子想是投了姑娘的缘,不然除了太太,寻常人来了,都是不给碰一下的呢!”    这话狠得我的欢心,遂笑了一笑,说道:“婶娘屋子里的东西,哪有不乖的呢?妈妈就哄我罢了。”  魏妈妈忙笑道:“哎呦喂,我的好姑娘!谁哄你?”说着,目光落在琵琶上,急忙来抱了说道:“好端端的,拿出这个来做什么?我们外头隐约听见,还以为听错了呢!”说着,火急火燎的就要拿布袋子套上。    我很不明白,便问道:“怎么了?不过弹个琵琶,又不是伤人放火了,这样的着急?”  “姑娘你不懂!”魏妈妈急忙掩了我的嘴,摇头,“可不好乱说的!我们太太……”她压低了声,往屋外看了一看,大约是在看我的四婶在不在,又转过脸来,悄声说道:“我们太太,那是寡妇失业的,门前是非很是容易惹的!小心谨慎了这么多年,可是一时一刻都不能大意呢!”    她说的那句话,分开来我都懂,可连在一起,就有些糊涂了——弹个琵琶,怎么就和寡妇的“是非”勾连了?——但见她鬼鬼祟祟的,忽然想起赵妈妈要听新闻的模样,忽然十分不快起来:她这样小心翼翼的,怕又是什么不得听的闲话罢!    忽然替四婶抱屈不值起来——魏妈妈好歹是她的陪嫁,怎么不替她说话,反倒编排她起来?可见人心难测。  遂把脸放了下来,只抱着猫儿不理她。    过了好一会儿,婶娘才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妈子端着食盒,对我柔声笑道:“饿了吧?我做了几道菜,都是细巧耗时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便见得一道一道的漂亮菜肴被端上桌来。四婶拉了我,带我坐到桌边,先揭开一个大盅子上的盖子,顿时香气四溢、扑鼻而来,待浓香散去之后,看见一只整鸭子躺在盅子里,上面铺满了葱花、香菇、冬笋之类的。    四婶命人撕了点腿子肉给我尝,只觉得入口虽肥却不油腻,立时叫我这个吃惯了素的人提起神来。  “好吃么?”  我连连的点头。  四婶微笑:“好吃就行。这个啊,叫母油船鸭,是船上客人常吃的呢!”又将一碟子晶莹剔透的虾仁推到我的面前,亲自拣了一筷子放在我的碗勺里。    我笑了起来:“这个我认得,是龙井虾仁罢?”  四婶掩唇一笑,摇头说道:“那是杭州的名菜。我这也是茶叶合着虾仁做的,却不是龙井,是碧螺呢!”她让我尝了尝,笑道:“开春得了新茶,娘家哥哥总给我捎来一点,就是姑苏的碧螺春,尝着,总比别的地方的茶叶香些。”  我怔了一怔,想她虽然三十年来不曾回过娘家,可言语情思间,似乎总是很想家的罢?    她款款地坐了,托腮笑道:“时候不对,若是春天来,我还可以给你做道松子桂鱼尝尝。”又摸一摸我,笑道:“下次吧!总是有机会的。”  于是陪着我吃了饭,又给我重新梳了头,这才让我回去,还叫常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