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没人会相信,名噪京都的妓/女柳青门最初是打算做个尼姑,一生礼佛的。 我小时候因为娘胎里有些不足,总是要生病,父母带我访了不少名医,总是不见成效,于是想出一些神佛上的主意,特地找人捏过一个和我很相像的泥人送到菩萨像前供奉,又抄了一百卷的《消灾延寿药师经》。那一年我果然顺遂,就连一点痛疼脑热的小病没有犯过,因此越发觉得神奇。 直到我十岁上,生了一场大病,险些连命都葬送了,我母亲哭天抢地的抹泪,一狠心,将我送进了离家最近的一个尼姑庙,说是精心修养,其实就是带发修行。 那座尼姑庵的名字我实在是不记得了,但记得起初每日一早起来做晨课,听着击打木鱼的沉闷声响,和冗长而低沉缓慢的念佛声,我总觉得枯燥到要疯,幸而渐渐的真的有些能平心静气下来,每日只是做白梦。 梦中不足的,就是淡到嘴里一点味道没有的素斋。这素斋可不是我祖母平日念佛吃斋的精巧素食,只一点点的青菜豆腐和木耳,其余的全都是白米饭了。 吃了两个月的青菜豆腐,我梦里梦到的,都是烧鸡烧鹅之类的荤腥,现在想起来,还着实惭愧。 如此过了三年,不妨到了我十三岁上的秋天。彼时我已经不整日的想肉吃了,就连平时的功课,我亦有些开窍了,懂得了一点“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褥多罗三貌三菩提心”时所要具备的优质,虽然都是些皮毛,但渐渐的有了入门的趋势。 就连那年过年的时候,我回家问候父母,母亲听我说了一点自我的心得,叹息道:“你是个有悟性的好孩子,又和佛门有缘,若是下定了决心,倒是可以一辈子清清白白的过下去,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年后回到庵中,我便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 若是真的出家,有了法号,大约我便会一辈子呆在庙里,吃素念佛,参悟一些无上智慧,其实倒也没有什么不好。至于其他女孩子必得嫁人,过相夫教子、伺候公婆的生活,一则天底下已经有了那么多的女子走这条路,并不少我一个;二则我在庙里住得久了,这些事情上看得很淡,也就没有什么非嫁不可之说了。 倘若不是那年秋天,我一时兴起,偷偷的溜了出去,大约也就不会有之后的如此种种了。 然而回想起来,往事虽然不可追忆,看上去都是巧合,却也俱是缘分。 那一日我犯了心火,佛经上的许多字文又变回乏味枯燥的原样了,我抄两个字就要搁下笔来长吁短叹一阵子,在彻底毁了一张白纸之后,赌气撂下毛笔往窗外望去。 但见得屋外秋风瑟瑟,风卷过枯枝,卷起地上洒落的黄叶,发出吱吱呀呀骇人的声响,连院子里的那口波澜不惊的古井,也越发深邃的叫人心惊起来。 我只觉得脑仁疼。 那副景色实在令我不寒而栗,就连我之后流连在缱绻温柔之境之时,偶然想起,仍是挥之不去的难为与深刻。 因见得师傅们都在打坐,便悄悄翻了高墙出去。 翻墙的这个本事倒是我从来的头一年就学会的,那时悄悄翻了出去,总想上街买些油水来填补,可惜身上没钱。倒不是我母亲舍不得给,而是钱都交于了我的乳母赵氏。赵妈妈是个贼精明的人,她与我一同住在庙里,却比我还吃不得素,我总能看见她悄悄的躲在墙角拿肉吃,至于买肉的钱是不是我的零花钱,我就不能知道了。反正我是没钱用的。 街上仍是记忆里的那般热闹,尤其是一些人家门口支起了大锅,在里面热气腾腾的翻炒毛栗子,香气四溢,馋得我心里猫抓一般,面上仍是淡淡的。 不仅有栗子的香味,还有烤红薯的,也是浓香扑鼻。 我咽了一口吐沫,只装不在乎。 还没等我走开,便听有人唤道:“喲,是崔家的大小姐么?”我怔了怔,循声望去,是卖栗子的李福,他和人家起了纠纷,还是请我父亲出面调停的,于是便要冲他笑一笑,谁知又听李福说道:“大小姐打庙里放出来,要家去了?” 这话落在我耳朵里,便很有打趣我的意思了,于是我登时将脸一拉,就要反驳,谁知他往热乎乎的栗子堆里一伸手,捧出一大把糖炒栗子来放进荷叶里包好,跑出来往我怀里一塞,憨憨笑道:“大小姐,尝尝吧!” 我看着那一包栗子发怔,随即说道:“我没带钱,这次不要你的!”说着,拎起来就要还给李福。 李福却说道:“我跟您要钱,说出去,别人还不得笑话死我?大小姐,您瞧得起我李福就尝尝。好歹说起来,也是崔大官人的街坊不是?” 原来是看着我父亲的面子。 我便有些不好意思,可见他说得实在,又不好意思再推拒,待要再说些什么,李福却已经挠着头发跑回柜台里去了。 我便抱了那一包栗子,信步往前逛去。 也不知走到了哪一处,水草长得比别处都丰腴一些,一回头,才发现已经远了有人家的地方,还有一条河流从我脚下缓缓流过。不由得叹息我自己发怔的功夫,居然能跑出这么远。 也没想到等会怎么回去,只是想着既然来了,便越兴往前走走,就算是见见世面也好。 如此想着,便沿着河岸往前走。 近岸处的许多荷花都已经凋谢了,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几朵,孤伶伶地浮在水面上,实在是已经到了秋天的光景了。一点点的荷花香伴着水汽传来,不过是有聊胜于无。 忽然听得一阵悠悠扬扬的声音,我后来学了琵琶和琴筝,才知道这就是丝竹管弦的声音,然而当初我镇日的都在尼姑庵里,除了木鱼声,其余的一点也不懂。 只觉得十分的悦耳可听。 在这声音之下,隐约还有唱歌的声音,只是听不清楚,便循声往前又走了许多,这才听出是十几个女孩子一起唱歌的声音,用的都是吴侬软语。尽管我家里有两个吴地的帮佣阿妈,可我并不经常和她们玩笑,所以这样听来,并不能明白。只觉得情思缠绵,一时乱了心绪。 出神之间,想起每每到了春天,就连庵中那般无趣的地方,老树也会生出嫩芽,渐渐的繁荣昌盛起来,到了夏天,便是碧绿的茵茵一片了,那时节的庵中景色,倒是可以和这一临水处的秋色媲美了。 我顺着一条羊肠的石子小路走到几座连绵在一起的西湖假山石后,那唱歌的声音便越发近了,一时恍若在耳畔一般,便从假山石后探出脑袋,但见得十几个小姑娘,都穿着一色的蓝底荷花色长裙,梳着双环髻,正跟着一个女子学唱戏文。 那女子约二十岁左右,绾着凌虚髻子,髻子上簪一根衔珠垂丝的海棠金步摇,步摇下方还有一朵绢纱的牡丹花,连她的裙子,亦是艳丽的胭脂色。 这样明媚的装扮,莫说我在尼姑庵中了,就是到了家里,也难得见我的堂姐堂妹,并婶娘嫂子,如此打扮。更别提她的眉毛描得极长,连眼角都带着一股的妩媚风流,举手投足间,和我见过的闺秀,都是很不一样的。 那时我不过十三岁,并没有分别是非的能力,只能凭着直觉,揣摩美丑罢了。 我只觉得她极美。 不由地想看得更清楚些,便卷起裤脚往假石山上爬,爬到半截,猛地一低头,却看见两个少年正背对着我,倚在假山石上,脚边放着一壶酒和两个杯子,手中各自执了一卷书,不知是在看书还是在看人。 后来我想,若是没有那一天的那一眼,是否我的人生又将是另一番的光景? 然而人生总是由无数的机缘组成的,也就是佛经上的因果轮回,所有的一切由天注定,谁也逃脱不了。 我在机缘之下,看清了离我较近的那个少年的面容。他大约与我一般的大,十三四岁,微微低垂着头,束着的发髻垂了下来,遮住了他半边的脸庞,却仍能看清他微微有些婴儿肉的脸颊,和一双温暖如同三春暖阳的眸子。 那双眸子正脉脉然的望着那十几个女孩中的一个,我知道,是那个簪着粉色木槿花的小姑娘,一双圆溜溜水灵灵的杏仁眼睛,勾画了两弯新月眉,在那十几个女孩中,是生得最漂亮的一个。 她有一种我缺乏的诱惑和俏皮,那种俏皮,使我油然多了一点自卑。 我记得那天他手中的书上题着一首诗,如是说道: 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 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 我在诗书上向来是不大用心的,父母偶尔说与我一两首,我也就当听过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今天读了这少年郎书上的一首诗,不知怎的,我竟有些痴了。 这一痴,大概亦是命运轮回中既定的,不然他无情我无意,其余的事情也断然不会自我作怪。 “三少,我唱得可听么?” 不知何时,那十几个女孩子得了休息的空儿,那簪着木槿花的小姑娘便径直朝两个少年跑了过来。离我近的大约就是她口中的三少,为着他笑着应了,说道:“很可听。” 女孩儿得了他夸奖,摇头晃脑的笑了起来,大约是她笑得太开心了,抑或是她的发髻本来就有些松散了,上面簪着的那朵木槿花便掉了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了少年的书中。 “哎呦!”女孩儿娇嗔了一声。 少年微微一笑,从书中捻起那朵花,抬手缓缓地簪入了女孩儿的发髻中,末了,还极其温柔的端详了她一下。 我羡慕他的那一温柔,无论是那一刻,还是现在。 “好看。” 他的声音亦如人一样,不低不高,温温和和的,非常的好听。 我只觉得心都要酥了,不妨脚下一滑,弄出一点不和谐的声响,再抬头,竟已对上了那少年的双眼,一时,神魂俱已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