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一天的大风,在午后终于停了下来。太阳终于可以看出点笑模样,俯视着被冻了一整天的人。 小城逐渐热闹起来,汽车和行人逐渐增多。一中前面这条窄巷子,两侧不但是快长起苔藓的房子,还有高大的岁数不小的树。两棵树一对头,就将那点阳光的暖意全都挡在外头了。然而四面左右的车辆,却全都往这条窄路里塞,见实在塞不动了,只好从车里出来,一边裹紧衣服一边抻长了脖子往那边看。 哗啦一声,铁栅门开了,窄巷顿时被喧哗包拢。涌出的上百名学生,都背着大背包,脸上荡漾着周末放假的笑,找到自家的车,都颠颠跑过去,没有考试的周末,对这帮高中生来说,比一切都来得幸福。 于飞飞慢吞吞的,在卫生间整理了老半□□服发型,这才慢吞吞地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她瞥见皮鞋上不知从哪蹭了点灰,弯下腰用纸巾仔细地蹭。蹭了几下没蹭掉,外面就有脚步声,她也没想那么多,放学的时间,学校里肯定到处都是人。 “周昀……我,我……”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声音小,听得断断续续的。 周昀这个名字,听着有点耳熟。 于飞飞盯着自己的鞋,从多个角度仔细看一圈,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太如意。这鞋皮质实在过于娇气,简直穿得不像是鞋,而是时刻需要保护的瓷娃娃。 “周昀,我喜欢你很久了。”终于鼓足勇气的女生,提高了声量。 于飞飞被突然的大声吓了一跳,手一抖,纸巾在鞋面上一划,居然落下了一条痕迹。 她保持着这一划的姿势,半晌没动。 “嗯。”很平淡的一个回应,就跟别人问他“吃了吗”,回答“吃了”一样。 “我从高一就喜欢你,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我不想错过自己的喜欢。” “哦。” “你不会说别的话了?”女孩有点急迫。 回答她的,是一串自行车车轮不知道蹭在哪发出的难听的吱呀吱呀的声音。于飞飞站起身,看到一个骑车的背影从教学楼外面过去。那人穿着羽绒服,但脚踝露在外头,虽然此时日头还算和善,但温度还是很低的。有那古话不是说吗,腊七腊八,冻死俩仨。明天正好就是那腊八。于飞飞盯着那家伙的脚踝,忽然想起腊八粥的颜色,跟人冻的紫红紫红的肌肤一个样。 周昀不知道是不是感知到了,猛然一回头,恰好撞上于飞飞的视线,他朝着这边咧嘴一笑,继而又恢复了面无表情,变脸似的。于飞飞将纸巾扔到垃圾桶里,对着垃圾桶盖上的不锈钢,想起这个周昀是谁了。 期末考的第一名,九月份开学仪式站在红旗下讲话的那位。 真没想道,年级第一居然是个赶时髦的潮流人士。 有意思。 出门的时候,于飞飞扭头看了看咬着唇低着头的女孩,心说何苦要告白,少年徒增伤悲。想一想,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好,很有诗意,下回考试写作文或许能用上。 女孩子看到她,脸色却是更白了,没想到自己的告白居然被听见了。于飞飞忽然靠近她,悄声说:“喜欢周昀,哈?” 女生脸色更难看了,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于飞飞甩一甩长发,气势逼人:“我也是。”话毕,又低声加了一句,“谁叫你忽然说话毁了我的鞋呢!” 说完这个话,她的小皮靴落在石砖上,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哒的声音。 “喂你!”女生在后面恼羞成怒地喊了一句,于飞飞完全没理会。 等她到了学校门口,外面堵的车已经逐渐疏散。一侧便道边上停着辆有点老旧的自行车,旁边蹲着个女生,裹着大羽绒服,手却不闲着,只四根手指露在外头,冻得发紫了,依然捧着个手机刷。 于飞飞凑过去:“看什么呢?” 宋别枝说道:“看有人养狐仙红袖添香呢。” 于飞飞:???? 凑过去一看:“小说啊?” 宋别枝又看了几眼,直到网页结束,意犹未尽地收起手机。 大部分人或许是当小说看的。 那是去年开始的连载,从细节取胜,就跟写真事一般,引来了一大波关注者。 最开始,作者说他有一阵子去追求梦想,被家里断了供给,穷困潦倒时,忽然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桌子上,饭菜色香味俱全,是五星级大厨的手艺。他吃了,没死,于是认为这是老天要给他一天慰藉。 他写了许多穷困时的细节,但大多都很美好,是那种字里行间露出来的。伴着神奇的无炊之饭,是他终于走出困境,事业上开始有了起色。随之而来的,就是断更再断更,以及令人伤感的发展——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童话,年轻时的坚持在经历了世事的打磨之后,总是显得有点好笑。 那一年,他父亲猝然离世,回家奔丧时,发现母亲鬓角的白发。 于是,他打点行装,对着只有他一个人的屋子说了再见,最终也没能见一见那位田螺姑娘,只将她留在记忆深处,选择回到家乡。 至此,童话戛然结束。 他在母亲的安排下,相亲,结婚,准备生娃,顺理成章做回了正常的成年人。 但反转来得就是这样快,宋别枝今天上语文自习时,无聊翻着那些连载,无意中翻出这个重新被顶上来的帖子,看到了后续。 他说话有点颠三倒四,在下面的楼层连续打了几个补丁:他跟妻子结婚后,一直相安无事,唯一的就是,妻子做饭特别好吃,总令他想起以前的事。他这个人并不怕那些怪力乱神,但妻子越来越奇怪了。 半夜醒来,他又睡不着。妻子怀孕已经42周,眼见着就要临盆了。最近天凉,屋里虽然有暖气,他还是怕人着凉,看见妻子腿露出来,就帮忙掖下被角。 于是,摸到了。 毛茸茸的一条东西,他慢慢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还一路摸上去,摸到了尾骨。 宋别枝刚才蹲在便道牙子上,看到他的最新回帖,是突然感慨的一句,说家乡附近有座山,长得跟个枕头似的,如果真有仙人,大约会愿意在那里沉眠。 这句话听着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耳熟。 宋别枝蹲了半天,就为思考这句话。 随着喧闹声逐渐消失,沧都一中的大门缓缓关上,保安将大门的插销挂上,一侧的小门也带上,进了传达室。沧都是一座小城市,坐落于北方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这两年倒也算拾掇得不错,至少马路干净了许多,不再是随处可见垃圾了。发展速度肯定是没法跟那些一二线城市相提并论,但比起宋别枝小时候,城市规模也已经扩大了几倍,新起的高楼有许多十层往上的。只是城市规模扩大了,规划远远跟不上。除了一中附近的老破小之外,宋别枝住的地方也算是一片城中村,对面是管理完善的小区,他们那一片却是私人买地盖的房子。 三十年前的沧都,几乎是被人遗忘的一隅,许多理念都被小城周围的乡镇包裹着,买块地盖个房是很普遍的做法。怡然花巷听起来不大气,实际上面积很广,住在这里的也不能算是穷人,什么路子来的都有,房子建造得各有特点。土豪些的,就圈一大片盖上两三层,为了防贼,还加装了电网,几乎把院落变成了什么不可知的基地;文雅些的,就附庸风雅,屋顶上弄些飞檐龙饰,墙壁上又会贴上白砖,再搞点瓷砖画,令人看不清主题。隔着一条新华路,对面是2000年后建起的高档小区,名字也很高档,名曰“富丽”。新华路就像是银河,你的富丽不过河,我的土豪范儿也不趟水。两人走路回家,先经过富丽小区,随即过马路,穿过怡然花巷曲曲折折的路,才能找到自家大门。 规划和建设既落后又很混乱,出去的人大多不愿意再回来。 宋别枝推着自行车,觑着车少的时候,正要横穿这条,忽然听到身后小店外头坐马扎晒太阳的老头儿旁边那个半导体里的声音,在车水马龙的吵闹中,隐约又清晰。 “今天腊月初七,植物园的一棵海棠花忽然绽放,在旁边一众枯木中显得格外醒目。海棠花花期在温暖的春季,这个时节,本应是游赏腊梅……” 宋别枝不由驻足,低沉的半导体声音却戛然而止。老头儿听了一会儿发现没声了,狠狠往半导体上拍,结果半晌拍不出个屁来,只得怏怏感慨:“呸!又没电了!” 宋别枝在马路上走神—— 花开错季节,以前好像也听说过这件事。 于飞飞已经走过去了,才发现好朋友居然没跟上,她站在对面朝她挥了挥胳膊。沧都虽是小城,但架不住发展潮流过于凶猛,如今大街小巷都是汽车,大约还要等上一个红绿灯的时间。她索性往边上走,那里有一辆大车拉了一车的橘子,看着品貌不错。 宋别枝关注着几十米开外路口的红绿灯,一辆车忽然右转,往这边开过来,车速不算快,宋别枝却眼皮猛然一跳。 那是一辆看着就很结实的皮卡,车很宽,后面还带着个小小的货箱,转瞬就冲到了眼前。 宋别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就在汽车错身开过去的瞬间,她耳朵一动,捕捉到一个极轻的声音。 “救……救命……” 汽车飞快离去,宋别枝下意识目光追随着,一眼撞向了沧都城西面的一座山。 山的线条柔缓,因为离得不算远,可以看得格外清楚。在日光之下,甚至可以看到山上树的枝条。宋别枝想起来了,她家乡的这座山,就曾有传说,说是仙人的枕头。 宋别枝惊呀地盯着那辆正渐行渐远的汽车,在思维还没得出结论时,她已经跳上自行车,车把一转,遥遥跟于飞飞喊了一声,也没管她听见没,追了过去。 于飞飞在马路对面,挑着橘子还不忘看一眼红绿灯,准备提醒宋别枝快过来时,一回身,她的好朋友居然不见了。于飞飞放下橘子,她四下一找,发现那姑娘正在奋力骑自行车,已经骑了十几米出去了。 “哎,枝枝,宋别枝!”于飞飞跟着跑了几步,发现宋别枝自行车骑得嗖快,横冲直撞地像只进错了地方的雨燕。她跑不动了,停下来弯腰喘气,一转眼,宋别枝拐弯了。 于飞飞喘了半天气,今天阳光很好,宋别枝拐弯的那个方向,城郊的山脉看得很清晰,弯弯曲曲地勾勒成一条曲线。她盯着那座山若有所思。 路两侧是一排小店,连着的好几家驴肉火烧、羊杂面、包子热粥,这会儿也不是饭点,只有几个闲人坐在店里就着羊杂面喝酒聊天。 “你们这几天听见了吗,惊雷山那边又打雷了。” “哪是这几天啊,都连着几个月了。我老娘身体不好,夜里睡不安稳,这一打雷,她天天嚷着说山神显灵了。真是老糊涂的,哪有什么山神。” “你没听说过惊雷山那个传闻?你抬头瞧瞧,那山像个啥?” 于飞飞就在门外,这段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抬头瞧瞧,惊雷山的那条曲线是两端略高,中间一个低槽的凹型。 “小孩子都知道,当然是像枕头。” “听说那是神仙用的枕头……” 几人有说有笑,忽然听见后厨老板娘惊叫了声,都扭头去看,门似乎就是这时被打开了,一人跟后面问了句,得知并没有说话,都有点奇怪,回身再去吃吃喝喝,却忽然发现桌上的东西都不见了。 于飞飞转了弯,路边一条正在扒垃圾箱的野狗,她随手把那点东西放到地上。狗看见了,朝她哼哼几声。于飞飞道:“吃吧吃吧,还热乎着,顶多就是沾了点碎嘴子的味儿,没别的。” 又说道:“说什么神仙,真是给那家伙脸上贴金。”她再次看向不远处的山,带着几分嫌弃,又有几分调笑。 倒是宋别枝的情况更叫人担心,这样冒冒失失地跑了去,如果把谁吵到了,也不知道会碰到什么事。她当时到底看到什么了,平时也不是这样不稳重的人,怎么这样火急火燎的,连个招呼都来不及打。 此时路上已没了宋别枝的踪影,但于飞飞几乎就可以断定,她是朝着惊雷山那个方向去的。 沧都城郊的惊雷山,属于燕山山脉,是一座没名没气的野山,顶多在百度百科里露了个脸,但也处于常年无人阅读状态。在晴朗的日子里看,山的线条很柔和,中间一个凹槽长得恰到好处,随手一画就是轴对称,矮矮地蹲在那里,很像过去用的那种陶瓷或是玉石的冷硬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