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小姐——”田知棠想了想又说,“近日听得坊间传闻,似乎还有几位江湖里的大人物早在梁天川之前便已来了城中,需要属下一并打探么?”
“你觉得这里头有关联?”夏继瑶的语气听来很是玩味。
“回小姐的话,若传闻不虚,这几位的来意很难不令人担忧。”田知棠回答说,“毕竟——”他顿了顿又道,“毕竟近来岐山院那边的动静又大了许多。”
和夏继瑶所住的这座梧桐院一样,岐山院也是燎侯府的产业,只不过那边的主人是严荣嫡孙、人称“小侯爷”的严不锐。严荣膝下原有三子一女,长子次子双双阵亡沙场,幼子因病早夭,女儿也因丈夫冤死诏狱而削发出家,所以其外孙女夏继瑶和嫡孙严不锐一直倍受世人关注,所有人都想知道将来能继承严家偌大家业的究竟是谁。夏继瑶是女子不假,可女子为官袭爵在国朝虽然少见,也并非没有先例。前武四营之禁字营主官郎将、之后又官拜内都督府大都督、获封平侯的骆灵溪就是女子,即便后来嫁与加封镇北将军号的兵部右侍郎杨元正为妻,朝廷也准其保留爵位。何况因严不锐为人刻薄寡恩、行事暴戾恣睢,而夏继瑶自幼聪慧,知取舍晓进退,接人待物大气又不失周全。两相对比之下,严荣对外孙女的态度自然变得十分微妙。在严荣看来,如果严不锐实在无力挑起大梁,与其看着严家的累世富贵在自己百年后轰然倒塌,不如交给夏继瑶来的令人放心。至于严不锐,锦衣玉食地养在侯府里替老严家开枝散叶即可。然而此事说来轻巧,若当真草率决断,朝廷那边必然会从中挑拨,好教严家祸起萧墙。无论如何,女子承袭家族爵位总没有男子那么名正言顺,再说夏继瑶之于严家是外姓人,而严家却是国朝绝无仅有的传命侯。
因着祖父严荣在继承人选一事上顾虑重重难以决断,严不锐对表姐夏继瑶一直抱有强烈敌意。自从祖父为表姐置办了梧桐院,他便立刻给自己弄了个岐山院。“凤栖梧桐”、“凤鸣岐山”,摆明了就是针锋相对。也就是怕引起忌讳,否则以严不锐的张扬狂妄,弄个什么“化龙池”之类的名字也未可知。
虽然对孙子和外孙女的明争暗斗洞若观火,可严荣从未加以干涉。想来也是,只要双方把握住分寸,这种较量其实是好事。普通人家讲究“家和万事兴”,对于严家这等富贵已极的勋贵世家而言,“家和”从来都只是一个奢望,既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让小辈们在相互较量中不断成长。古往今来,大家族的衰败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后继无人,而不是什么所谓的“耗尽气运”。温室里只能栽种娇花,风雨中才能长出参天巨树。
听到田知棠所言,里间的夏继瑶轻轻一笑。
“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这件事就不必由你去做了,我另有安排。”
“属下唐突,还请小姐赎罪。”田知棠连忙告罪。“另有安排”说白了就是委婉拒绝,他故意为之的“危言耸听”显然是徒劳,这令他多少有些失望,不禁在心下暗叹,“看来那几个家伙还是得由自己动手打发掉。”
“初来乍到,立功心切也是人之常情,何罪之有?”听田知棠告罪,夏继瑶在里间笑道,忽然话锋一转又问,“对了,今日是冬月初几?”
“回小姐的话,冬月初九。”
“怎么才初九?”夏继瑶语气不悦地抱怨了一句。
田知棠闻言愕然,又听对方在里间咬牙切齿地冷笑道:“时间过得可真慢啊,好在已是初九。这么多年了,若非看在外祖份上,他严不锐早就墓木已拱!”一番话出口,虽然声音依旧慵懒绵软而又细腻,隐隐透出的却不再是引人遐思的幽怨,而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寒意,就好像有一阵冷风突然刮过,于顷刻间驱散了小楼里的全部暖意。
见夏继瑶言语间已有些失态,田知棠很是识趣的没有接话,只按下心头疑惑默默立于珠帘前,装作充耳不闻的样子。归根结底,夏继瑶与严不锐之间的争斗是严家家事,以严家的地位身份,这等事岂能容外人置喙?
向夏继瑶告退离开梧桐院内宅后,田知棠迈步前往位于东市的涤烦居茶楼,并没有将夏继瑶方才的异常放在心上,毕竟对方那番表现并非不可理解。
夏继瑶固然是人间少见的奇女子,可到底还是年轻,城府再深也深的有限,而她的聪慧与敏锐又足以让她看清外祖严荣的真实心态,一肚子憋屈窝火无处宣泄,偶尔情绪上头在旁人面前流露一二也是人之常情。
即将步入而立之年的田知棠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浪荡少年,所以他很清楚夏继瑶的憋屈因何而来——已经年过古稀的老燎侯对外孙女更多的是欣赏,对嫡孙严不锐才是真疼爱,否则当初也不会因为恨铁不成钢而给孙子重新改了名字。《道德经》有云:“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不锐不锐,就是希望孙子能一改张扬跋扈的个性,学会藏锋藏拙。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凡严不锐能稍稍体会祖父的良苦用心,夏继瑶这么个外姓女子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劲敌。与其说严荣是“不介意夏继瑶是女子”,倒不如说是理智考量后的无奈之举。在这样一种矛盾心态下,严荣可以默许夏继瑶与严不锐为严家继承权展开较量,哪怕最终胜出也没关系,只要她凭的是真本事,但严荣绝不会允许她在较量中对严不锐伤害太过。无论如何,严家香火的传承必须指望嫡孙儿,这使得夏继瑶一直处于有力难使的尴尬处境。若非如此,就凭她胸中的锦绣乾坤,那句“严不锐早就墓木已拱”倒还真不是虚言。至于那句“好在已是初九”究竟何意,田知棠用不着询问,反正该他知道的自会有人告知,如果没有,那就是不该他知道。
离开梧桐院所在的昭德坊不过顿饭光景,田知棠便已来到东市。
燎州城分十六坊两市。与主要买卖粮食杂货等居民日常所需的西市不同,东市全是珠宝字画文玩胭脂等商家,简而言之,就是来的都是有钱人。能在东市最好的地段经营茶楼,涤烦居当然有不同凡响之处。但这家茶楼之所以能远近闻名日进斗金,不是因为茶叶、茶器或者烹茶的水好,也不是因为燎州人爱品茶,而是因为这里有着全燎州最好的说书先生。据说那位说书先生能把最枯燥乏味的历朝正史都讲得妙趣横生引人入胜,而且引经据典无不恰如其分,比好些饱读之士还要渊博,是真正的满腹经纶舌灿莲花。听他的书不光有趣,还能学到不少学问,连州府大员都是涤烦居的常客。因此这位说书先生一场书说下来,光是客人打赏都够到城外买好几亩上等的水浇田。只要他一张口,整个东市都能听到涤烦居客人们的欢笑声。
由于那位说书先生每五日才登一次台,今日的涤烦居显得很清静。在找模样清秀穿着整洁的茶楼伙计问过路后,田知棠径直便上了二楼,又一路走到走廊尽头的那个雅间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