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三个时辰,便是中元节了。
鬼非湿路不走,入夜时分便有雨降,烟水气升腾,渐渐就遮住了天上那一轮毛月亮。
金陵城有千年的烟水气,即便是行在城外的万岁山下,都惹得过路人个个一脑门子雾气。
万岁山南麓山下,孤伶伶竖着一处茶寮,过路歇脚的行人,围满了那几张跛脚的桌案,眼巴巴地望着天际一线的墨蓝,待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声一过,这才有人开了腔。
“进城?这会子进了城瞧什么?千年的文脉,万年的龙陵,都叫那起子姓江的妖女给毁了去,列位且听听这响儿,可知道城里头在做什么营生?”
便有人在一旁凑着趣儿,问了一嘴,“什么营生?”
说话的老者一脸迂腐,长吁短叹了一时,卖着关子,“挖坟掘墓呢!”将海碗里头的水一口喝干,老者愤愤地丢下一枚铜板,站起身来,“挖人祖坟、扒人屋子,睡人老婆,可谓古往今来顶顶缺德的事儿!自打那妖女占了江南两省的天下,这缺德事儿一样没少干!”
这厢他说的义愤填膺,那一厢就有人驳他,“既是女子,如何睡人老婆?瞧你戴着儒巾,怕还是个读书人,怎能如此信口开河?”
老者被人驳了一嘴,立时就要跳脚:“乱世里起事的主儿,十几万兵匪之头领,如何能同普罗女子一般看待,这妖女到金陵第一日,就使人满城贴寻五十岁上下老妇的告示,这总有个说头罢?”
“能有什么说头,莫非这江南共主偏爱五六十岁的老妪?”有人在后头哄笑一声,嗤之以鼻,“瞧你这么大气性,莫不是里头掘的是你家祖坟?”
老者一时语塞,嗡哝了两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负手往城里去了。
余下的人一阵哄笑,便有人揶揄道,“填的是五皇陵,挖的是东齐墓,拢共一百多个大陵,哪一个不是皇陵帝墓,轮得上他一个破落户抱不平?”
“反正往前数十八辈,我家祖上都是泥腿子……”有一汉子撂下碗,拿袖角抹了嘴,“孝子贤孙们该哭哭去,横竖跟咱们没关系,话说回来,祖宗十八代的坟都叫人给掘了,也真够倒霉的!”
说话间雨色愈深,四野暗无天日,茶寮那一盏气死风,风吹不灭,将山与树照出了巨大的影子。
影随风动,打帝京南下的行路人万显荣,听了一耳朵的闲话,抄着手便往回跑,一直跑至那一处栾木林下,这才停了脚,将气息匀停,规规矩矩地向着树下拱手,恭敬出言。
“……金陵城里的动静不小,说是平了五皇陵,掘了东齐墓,拢共一百多帝陵,全叫那娇主给糟践了……”
雨色渐浓,树影下露出一角十六骨的兽皮大伞,执伞的人被遮在了伞下,瞧不见面目,可那执伞的手指却指节如玉,青白修长。
伞下人嗯了一声,那声音清洌,像是浸润了竹叶的酒色,可语调却是向上,带着匪夷所思的况味。
万显荣最是个不会变通的,面上无情无绪,见伞下人不解,这便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了一句。
“那娇主,扒了您祖宗十八代的坟。”
那伞几不可见的动了一下,雨滴在上头滑行,一路向下,洇湿了伞下人的袍角。
“……传令下去,军马止步吕梁山,无令不可擅动。”伞下人嗓音清寒,凉入肌骨。
万显荣拱手领命,复又回禀,“……此刻天色已晚,外城门刚下了钥,向前行五里地,有一座荒废的古寺,其侧竖有佛塔,可前去歇脚。”
伞下人再无声响,在夜色里悄然隐匿。
雨色昏昏,遮住了最后的一点儿星芒,由北方飞来过冬的朱顶雀扑棱着翅,飞过万岁山,向着金陵城最旖旎的所在飞去,最终停在了那重阶金顶上。
雀鸟的眸晕染着一点儿藕荷色,那是宫殿里隐约透出来的光。三交六椀的菱花窗里,白玉琉璃灯发着玉色的芒,其间笼着一个雾蒙蒙的美人儿。
大凡美人儿,总有一两处美到了极致,比方说一双含情目、比方说一盈纤软腰,再比方那一握软玉半月足、一身雪肤玉肌骨……
普罗女子,若有了这一两样,那已是倾城之姿。
若是通身上下,无一处不惑人,无一处不娇美,那定不是人间姝丽,非仙即狐。
可偏偏那宝椅上正坐着的,便是这样一位令人失魂的美人儿。
秀目惺忪,懒靠宝椅,蝉纱明衣堪堪落在肩头,有一丝乌发落在半露雪肤间的深谷,团酥握雪花似的,娇软若温玉。
许是靠的累了,美人儿不过略动了动手指,便听得那帘外扑棱棱跪倒了一片,有宫娥的声音传入,有些强做镇定的意味。
“……贵主息怒,不过是些遗老遗少胡说八道,多余听他们的……没的生气……”
美人儿像只雪白的猫儿,在宝椅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动作幅度太大,险些将自己后仰过去,直骇的一旁的宫娥伸手来扶,好在扶了个空。
“不怕不怕,猫儿打架。”美人儿吓了一跳,轻拍雪胸安抚了下自己,在宝椅上又窝进去几分,又唤身旁的宫娥拿软枕来垫腰,“左不过骂我挖人祖坟,睡人老婆,一点新词都没有……”
美人以手做撑,抵在了脸颊一侧,乌浓眼睫似小扇一般,盖住了深眸,“昨儿倒有一人骂得有趣,说什么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乌浓眼睫一霎,美人儿托腮,望向一侧正熏衣裳的少女,“这句莫不是在夸我?我是那小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