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峥五年,冬月。
燕都十里红妆铺满长街,原是赐周公主二十岁高龄终于嫁了人。
人头攒动间,街谈巷议亦纷至沓来。
熙熙攘攘,七嘴八舌,端的是各自有理:“再惨不过顾大人,与封家小姐未能比翼双飞,居然还被迫娶了赐周公主。”
“可不是,都说公主生得野蛮,个性更异常凶悍。啧啧啧,不好惹啊。”
“此言差矣,公主威名显赫,渊梯兵闻风丧胆进而恶意杜撰,不会真的那般不堪。”
“好话何人不会说,给你一个女将军,你娶不娶。”
方还正为公主据理力争的烧饼小贩登时噤声,面露难色后嘿嘿一笑:“男人嘛,自还是喜欢温柔乡得多。”
“这不就得了。”
众人哄笑一团,将所有隐晦埋入心底不语。
喜轿中的重睦没由来打了个喷嚏,下意识紧紧嫁衣,暗道今冬燕都也并非冰冻三尺,怎地自己竟这般不抗冻。
她抬手略一掀起盖头,侧身凑近窗边低声道:“慈衿,到御史府上还有多久。”
慈衿闻声惊了半秒,急忙伸手覆住车帘:“公主,你怎么把盖头掀了——”
“无妨无妨,又没旁人瞧得见。”
重睦实在觉得憋闷,索性将那块红布全部扯开去,露出张明艳动人的鹅蛋脸:“临行前让你藏的吃食在哪儿,快饿死了。”
她自十三岁跟着外祖和表哥上战场,在男人堆中摸爬滚打,不知觉中养成了副肆意而为的性子,平素与将士们没什么架子,与从小一道长大的慈衿她们更是随性惯了。
慈衿瞄了一圈送亲队伍,确信无人瞧见才做贼心虚般压低声音道:“轿中地毯下面有个小格子。”
话音未落,重睦已然卷起衣袖躬身翻起轿中地毯,摸出慈衿早前藏好的小食盒。
其中从杏仁板栗酥到荔香玫瑰糕应有尽有,总算聊以慰藉漫长等待时光。
喜轿一路而行,从皇宫到御史府,于吉时准点到达。
被人搀扶下轿入府,依照礼部安排配合所有行程传统,行至前院正厅入口时终于看见那双晨起前来接亲的男子黑靴,她的手亦被喜娘递给他。
掌心相握间,重睦不免愣住。
这是一双骨节分明,结起轻茧,不似属于读书人的手。
略略用力,还能感受到指侧裂痕。
“顾卿。”
耳边是嬉闹喧哗与鞭炮齐鸣,重睦扬声:“本宫晚些时候让慈衿拿些鱼脂霜给你。”
鱼脂做霜,可保暖湿润皮肤,防止龟裂。
她行军多年,营中常备此物。
未免顾衍误会,又解释道:“并非只有女子能用,本宫营中诸位弟兄都用得惯,你放心。”
顾衍脚步一顿,握着她的手松开又攥紧,终是在厅前恢复镇定:“公主见笑。”
“无事——”
话音未落,耳边已然高声而起司仪念白,重睦只得闭嘴不语。
三拜之后入洞房,重睦方一落座,立刻掀开盖头摘下凤冠,缓缓从衣袖中摸出她早就剥好藏严实的瓜子仁,打开纸包,招呼慈衿过来一道食用。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慈衿愕然半晌回神:“您还藏了什么奴婢不知道的?”
“没了没了,叫本宫饿着肚子听外间宾客山珍海味,太折磨人。”
她仰头倒下半袋入口,忽地想起那年云邕关外一夜风雪淹没整个营地,众弟兄各个冷得睡不着,索性半夜起床烧酒,就着几盘瓜子仁和花生米熬过漫漫长夜,不知何时天已大亮,日头当空,总算不复深夜严寒。
端起茶杯解渴的手有些轻颤,终是垂眸。
死而复生,哪怕话本故事,说书人家,也不曾如此骇人听闻。
可她的的确确是重新活了过来,与将士们重逢。
眼下他们无一缺席她的婚礼,嗓门敞亮,嚷闹声从外间传至婚房。
……
寿峥十五年,重睦死在安远门下。
昔日举杯痛饮的弟兄们,同样死伤无数。
渊梯铁骑攻入城内,燕都皇宫火光骤起,灼烧天际。
外祖耄耋高龄再扬帅旗,她亦于前线浴血奋战,顽抗至死。
最终还是不敌对方五十万精兵,饮恨而终。
再睁眼时,她却被慈衿从梦中唤醒,换上华服前去参与婚宴:“今日封家小姐出嫁,娘娘和九殿下都已出宫,公主不好再耽搁了。”
封知榆出嫁,是寿峥四年。
彼时渊梯尚在云邕关外吞并草原各地部落,与周朝虽有冲突,不足为惧。
满朝文武除却主和派,主战派亦尚在观望中,唯顾衍一人参奏渊梯之患亟需趁其弱势斩草除根,可惜并未得到热切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