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可我们却并没有说一定要先除了陛下啊。”犀利的眸光一敛,言阕从火焰旁抽身,从容地旁跨几步,不请自坐,而后慢悠悠地抬起头勾着浅淡的薄唇望向林殊:“恰恰相反,若你愿意诚心与我们合作,苍天有道,或许太子自始至终都不会知道。”缓缓褪去岳峙渊临般的气势,言阕的眸光转若望不见底的幽潭,静水流深。 随着言侯身形的移动,林殊缓缓转身,保持着使自己能够一直恭敬地面向他,面向这位看故友之子的性命甚至比自己的性命还要贵重的长辈,却是仍在与之对视的毫厘之间,眸光虽温良无害,却自蕴着洞悉一切的明澈和了然。 “不知贤侄可有雅兴,听老夫讲一个故事如何?”在一侧大平台上端坐的蔺翔,衣服早已经完全干透,此刻一手轻抚墨髯,悠然开口,浑身随之散发出一种让人十分舒服的清冽超然。 “是。”林殊闻声马上又即刻转向他,低头,十分恭敬地拱手。 “适才的那番话,老夫能体会到贤侄对当今太子的情谊,且着实为之感动莫名。”蔺翔的眸光熙暖,带几分赞许地轻轻颌首,容色愈加地坦诚清和:“然贤侄可知,朋友之谊却并不是从你们这一代才开始有的东西。”不紧不慢说着话,他以眼神徐徐示意大家不妨安然落坐。 “就像我和你的父亲,虽然一个在江湖,一个居朝堂,可是那也只是因为出生的地方不同而已,少年相识以后,我们意气相投,还是成为了一生的挚友。这个想必从小你比旁人都更加地清楚。”蔺阁主白衣曳地,清绝若仙,目光睿智明透,携着说不出的清润和超然。 正是这样温和又透明的眸光寻向林殊,带着一种无形的说服力,令人心甘情愿地就想屏息聆听。语音微顿,蔺阁主直至看到林殊终于轻轻地点头,这才莞尔一笑。静等着他走到一旁,撩衣正色跪坐于平台的一侧,这才复又清浅一笑,接着娓娓言说: “当年的梅岭之后,幸能救得回你,可是你呢,却执意要选自弃余年的解毒之法。当年的老夫拗不过你,也理解你,可是午夜梦回,却总还是觉得对不起我的挚友你的父亲林燮。”蔺翔双手交握,不知不觉沉肩,向上微仰起头,玉冠映上火焰的些许暖色,眸色静谧清幽:“所以替你解毒之后,老夫便出去云游,名为散心,实则却还是因为不忍放下那所有医者均断言绝无可能的“如果”。”缓缓转头望向他,阁主若谪仙般依旧俊朗的脸上眸色浮沉:“老夫只是希望既然天下之大,未识茫茫,那么在你四十岁之前,或许,万一,若有一天能意外寻得解毒之法,终可以慰故人。只区区二十年的时光罢了,老夫何不一试?”悠然送出一口长气,阁主蔺翔徐徐地起身走到帐中的茶炉旁撩衣坐下,动作宁逸,语慢声淳。引得此时唯一仍不肯坐下的蒙挚也终于不知不觉地松开了铁拳,放松几许,转身走回到帅椅前咚地坐下,一手护着心脉,却仍是拧着浓眉,听他慢慢讲说。 “这十年,老夫多数的时候风餐露宿,实则走了太多的地方,从中原,至边陲,从大漠至雪域,后来甚至还远去西域无数大大小小的国家。”淡然说着话,阁主一手执起修竹削成的靑绿色长柄水舀,往炉上壶中徐徐添着新打来的清泉水,水柱澄亮清润的弧线划过,起落间,动作优雅娴熟:“在那漫漫的路上,足迹踏上的每一个未知的角落,尤其是在初到异国的那几年时光,老夫只要一能安顿下来,便急不可耐地,想方设法在当地遍寻名医,研究当地的草药。而为了沟通和寻觅的方便,当然不可避免地先要去学习当地简单的语言和首先了解其习俗和文化。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七年,在那路上走得久了,后来这几乎已成了一种难以舍弃的本能和习惯。可也正是因为此才能够发现和醒悟:原来这天地竟真的有如此之大,大得远超想象。原来真的有那么多和我梁国一样的国家,他们同样有自己独特而异常璀璨的文化,旁的不加累述,单就说医德方面吧,竟也能出奇地互为补益且共通良多。”添好了清泉水,蔺翔收回双手妥帖地橫放在双腿之上,挺直脊背,正襟危坐,举目投向帐外雨幕中幽暗变幻的玄天,似欲开始探寻这天地间最本真严肃的问题,并且满怀敬畏。 “记得在西域的一处能望见宝石般蓝色浩瀚大海的绵延山岭当中,散落着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全部用石头建造而成的古城。而那个地方的人们格外地聪明勤奋而且好客。”回忆往事,蔺翔双目微弯:“他们造出了很多大梁见都没有见过的有趣机械,可最令人意外的却是,他们生活的重心一直始终围绕和遵循着从几千年前传下来的,据说是从神而来的古老法典。”举目玄天,阁主的眸光转归敬畏严肃:“而正是那部法典所带来启示和震动令老夫至今于心深铭。只因他们的古老法典,非但不故弄玄奥,无一句晦涩难懂之字句,恰恰相反,那法典是平易直白地由一个个真实的或好或坏的小故事,和一条条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规则组成,就如其中的一条:不可用山羊羔母的奶煮山羊羔。然听到这一句,说实话,老夫竟是从未有过的震撼,仿佛醍醐灌顶,一瞬间顿悟理解了何为医德,何又为残忍。”语音彻然,蔺翔转头,出尘绝世的眸慢慢遍历过每一个人面向他投来的专注目光,一触,眸光却又如疾风倏忽飘远,宁静幽然间,仿佛正蕴起那个名族几千年的兴衰,而在座的人则可透过他飘渺的眸光清晰窥见沧海桑田。 “都说天道悠悠,又说医者仁心,仁心仁术,医者父母心。那么究竟何为仁?何为心?”坐姿挺拔却不失清逸,阁主蔺翔的眸色渐渐潜入异常的平安和宁静。仿佛在这阴冷的雨夜,及时无害的一片阳光,正撒照在山谷间一处豁然开朗的如丝草场之上,使有幸忽然闯入的人顿觉心旷神怡:“有心,就是医者当自知,自己只是怀有技能,替上天行道的载体罢了。医者因为能力所限可以救不了。但是绝对不能用医术将本该对病者有益的东西,反过来制成伤害病者身体的东西。助其满足欲望,因为欲望永无止境。虽然怎样选择是病者的权利,但是医者同样也必须有自己的选择,此为心。”转头望向林殊,蔺翔目光中的明晰渐锐,却使人更觉慈爱诚恳:“上苍既然把能力托付给医者,所托付的就不光是能力,必然还有智慧和德行。哪些事情要做,哪些事情不该做,医者甚至每个人都有责任和权利作出无愧于己心的选择。在这天地之间,管不了别人,最起码应该管好自己。别人做别人的事,我做我的事,别人的选择是别人的事,我的选择才是我的事,如此才不枉顶天立地为人一场。”阁主复又望向蔺晨,目光中的温暖慈爱倏忽转为骤然严苛:“因此就算病者自己要求,有些事情也不可以做。这与病者的选择无关,而是身为医者本身就必须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因为比病者的欲望更重要的是道义的原则,此为仁。唯道可仁。”听完这长长的,又感铭肺腑的一段话,帐内一瞬安静得可以清晰听闻外面旌旗飘动的刷刷响声,每一个人均似若有所思,就连素来常常不拘小节的蔺晨此刻亦面色凝肃,屈膝危坐。 “所以冰续丹这种东西,老夫绝对不会给你用,以前不会,以后更加的不会。不妨换一个角度。试想当时找来冰续草,你又是为什么不肯以十命换一命的呢?哪怕那十个人均心甘情愿,你也丝毫不妥协,不首肯。难道你不知你若恢复了,就能再赴战场为国征战几十年,这样以你的智机,既可保得景琰,又可免了多少百姓的战祸离乱,日后又可以减少多少士兵的伤亡吗?可是你却依然毫不犹豫地没有选,是也不是?“望向林殊,蔺翔的声音愈加清越且坚定。林殊抬头,坦坦与之四目相交,宛若巨浪拍岸惊涛碰撞。 “在这一点上,你是对的,”蔺翔收回自信且飒然的目光,眸色清绝澄澈,宁逸肃然,转头再次一一遍历大家的眼睛:“因为每一个人的生命都独一无二,不可复制,也不可重来,所以不可以用数量计算其价值。这就像你说过的话,天下之大,茫茫万劫,生命的价值又岂是一个人能活多长所决定的呢。那么如今到自己的身上,你要服用冰续丹,与那十个心甘情愿要换血给你的人有何区别?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些被你保护的人可愿意或承受得起此选择的代价?”蔺翔锋利的眉峰一挑,素来出尘淡泊的眸也似染上了声音的神髓,霎时间若冰魄般冷冽而清透。 长靴白裘的林殊腰背笔直,闻言却是微微眯眼,右手几指暗中轻搓,莞尔一笑,眸光渐凝中,颌首,似在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