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就连敖玉的态度都已经有所松动,虽然无甚好气,但总算能对着真君喊上一声“妹夫”了。
这便足以看出真君待敖灼是好是歹。
在任何人的眼里,显圣真君都应该是最无可挑剔的丈夫。这世上,对于为人夫者所有的要求乃至于奢想,他都一一做到了,做好了,做全了。
“千年苦恋开花结果,我有幸做了你的妻子,被你这般照料了五百年,若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恐怕连天道都要记我一过。”
敖灼似是莞尔。
“但我听二爷说了这许多,竟凭空多出来一桩心事,如果得不到答复,便怎么也说不上圆满。”
真君安静地凝视着她。
敖灼一向喜欢他这双眼睛。初见时,她便觉得这位玄衣真君的目光清朗又深邃,似是另有一番沧海,让无法无天的西海小魔头无论如何都想要闯上一闯,去他眼中的海角天涯看上一看。
就算朝夕相伴了五百年,换做凡人夫妻,早就已经白头到老几生几世了,可敖灼这么看过去的时候,还是觉得真君的眼中天地浩荡,藏尽人间。
显圣真君轻声应道:“问吧。”
短短两个字,分明语气平缓,却仿佛已经懂得了妻子还没有说出来的心事。
“二爷娶我,待我这样好,到底是因为心中有我,还是因为”敖灼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你要救我?”
真君双唇微张。
“已经到了这里,二爷,就莫要哄我了吧。”
显圣真君便重新抿起了唇,让刚刚那一句还未出口的话再也没有了说出口的机会。
半晌,他直视着敖灼的眼眸,终于道:“抱歉。”
一日之内,他第二次对妻子道了歉。
第一次是因为真君想要隐瞒天魔大战的消息,他骗了敖灼。这第二次,却是因为真君再不能隐瞒了,他说了真话。
而他的真话是,抱歉。
敖灼撑着额角的手微微一动。
“原来如此。”
她侧了侧头,把大半面容埋在自己的掌心里,露出来的唇角竟然犹带笑弧,喃喃自语似的说:“我早就该知道的”
五百年前,成亲当日,顺着西海双生子之间的感应,她从敖玉那里得知了这场婚事的许多前情,看似合情合理了,但敖灼的心里一直很清楚,这里面还漏掉了最重要的一环。
白龙崽子不知道,显圣真君为什么要迎娶西海红龙。
敖玉从小到大一直黏着妹妹,敖灼忽然之间就要出嫁,以他的性子,总要大闹一场才对。他会不依不饶地缠着敖灼,纠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显圣真君都开了窍,突然就要抢走他的宝贝妹妹了。
敖灼会不会如实回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敖玉一定会这么追着她不停地问。
红龙敢用脑袋担保,这才是白龙崽子会有的反应。
但敖灼与他互生感应时,却发觉敖玉根本没有这么做,就好像杨戬只是走了一趟西海,亲自提了亲,这桩婚事就突然尘埃落定了,连最该闹腾的敖玉都没有去细究缘由。
还有哮天犬,敖玉只记得他对自家妹妹突然就友善起来,却不知道哮天犬是因为什么才转变了态度。
要知道,显圣真君提前出手解决了岭山郡的魔族残魂,敖灼险些入魔的那场血战便没有发生。而哮天犬没有看过敖灼为了真君重归正道的挣扎,没有见证过她对真君的情意究竟有多决绝,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就突然接受了敖灼这个女主人?
这两个问题,在敖玉那里都得不到答案。
这是自相矛盾。
就好比是一段注定艰险的征途,敖灼才走到一半,就有人替她填平了前方的坑洼,略过原本必须要经历的坎坷,让她一抬脚就径直抵达了终点。
而终点繁花似锦,有身穿喜服等着迎娶她的显圣真君,有齐聚一堂为她道贺的敖氏族人,还有一场让三界为之惊羡的大婚。
这会是西海红龙梦寐以求的幸福。
毕竟谁人不知,她满心满眼只装着一个杨戬?能够嫁予真君为妻,便该是她这一生最大的梦想,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了,这般欢喜不已的时刻,谁会又去计较是怎么达成的心愿?
偏偏敖灼就是抓着这些不肯放手。
也正是这些细枝末节一直在提醒她,让她从大婚那一日开始,历经五百年的夫妻恩爱,也未曾有一时一刻松懈过心防。
她一直知道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自夸的。
“什么都看得清楚又如何?不还是一样沉溺在幻境里,不可自拔么?”
隐约之间,突然有谁在敖灼的耳畔窃窃私语,又像是从她自己心底传出来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诉说着她最不为人知的心事。
“敖灼,你看,你就是这样舍不得他。”
“”
那声音拖着一副无形无质的身躯,在敖灼的心脉处缓缓游走,带起一阵似疼似痒的难耐。
“这里不好吗?你为何非要醒来?只要一直待在这,他便永远是你的了,哪怕最后一起死了,也有他这个夫君陪着你陨落。”
敖灼埋在掌心的眼眸转动不停,似是挣扎,心底却只是冷冷一笑。
“一个只是舍身来救我的真君,我难道就稀罕了?谁要他陪着死!”
“不这样又能怎样?”
那声音不胜唏嘘似的劝解起来。
“他为你连太虚玄光鉴都看过了,殚精竭虑,护着你到今日,明知魔君是那样难缠的对手,也要替你挡住这个死敌,甚至不愿让你披甲上阵。敖灼,他真的尽力了。”
“呵他都肯娶我了,把一辈子都搭给我这个祖龙半身,自然是再尽力不过。”
“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要管那么多了,与他安心相守就是。便是他不爱你”那声音温柔道,“便是他不爱你,也没什么。”
敖灼的心脏突然跳出极重的一下。
是啊,便是真君不爱她也不算什么。
他这样的人,娶了她就会一辈子对她好,永远不用担心他移情别恋。真君会像过去的五百年一般,时时温和,处处体贴,接替四海族人来娇惯敖灼,把她也养成灌江口杨府的小祖宗。
敖灼可以继续作天作地,即便再过分些,只要不祸及他人,好脾气的真君便会容让到底。
他不会有任何地方对不起她,也绝不可能辜负她。就像那声音说的,哪怕注定绝路,杨戬也会走在妻子的面前。
他甚至可以与她同生共死。
除了那一点虚无缥缈,看不到抓不住的所谓爱意,杨戬已经把什么都交付给敖灼了,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占有他,索求他。
或者还要更早些,从他看过玄光鉴,决定救她的那一日起,皎皎耀世的显圣真君便把自己的一辈子都送给敖灼了,他不会再有丝毫的吝惜。
都已经这样了,那爱不爱还有什么所谓?
“你已经得到他了啊。”
这一句像是无法摆脱的魔咒,每回响一遍,敖灼的心跳便更快一分,恨不能活生生撞破她的胸膛,留下一个鲜血淋漓的空洞才好。
可是
敖灼低声笑了起来。
“原来你造出这一场幻境,就是要让我知道,即便他为我做了这一切,即便他连自己都能送给我,可是”她极轻微地摇了摇头,“他永远不会爱我。”
这个幻境里自相矛盾的地方其实根本不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有意留给敖灼,专门等着她来发现的破绽。
只有这样,她才能从始至终地保持警惕。
也只有她一边沉溺一边清醒,才能更加明白:不管是按照太虚玄光鉴显示的天命,她求而不得,重伤杨戬,他却对她不离不弃,为她在真君殿设下五百九十三年的本命结界还是这个看过了玄光鉴的真君费尽心思,用一场五百年的姻缘帮她渡过情劫,也要给敖灼挣出一线生机
这所有的所有,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管是哪个显圣真君,究其根本都是他心怀悲悯,不忍看着敖灼受苦。
他是要救她,渡她。
他不会爱她。
这才是敖灼永远破不了的心魔。
西海红龙从掌心里抬了抬头,露出一只眼睛,噙满笑意地看着她的丈夫。良久,她突然伸出手,端起一口未动的茶盏,凑上去与显圣真君轻轻一碰杯。
“多谢二爷。”
杯盏相撞的脆响里,她坐直了身子:“这些年,敖灼累你良多。”
虽然她从一开始就发现了,眼前这个杨戬不过是个梦中幻影,是她自己隐藏多年以至于被人一朝引发的心魔。可敖灼何等了解显圣真君,她知道,倘若杨戬真的为她动用过太虚玄光鉴,他就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他会在现实里重演这个幻境。
用的办法对不对另说,总之,他拼尽全力也要来救她的。
不等真君回答,敖灼便一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新婚之夜饮合卺酒,这一杯”她将自己的空盏倒过来晃了晃,“便算作你我的和离茶。”
真君正要握住茶盏的手突然一顿。
他凝眸看她。
敖灼的神色却不再冰冷,她重新笑了起来,眉头一挑,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张扬热烈的西海红龙。
真君看了她许久,突然间,眼眸深处便似有什么东西微微晃动,仿佛是积年累月的担心与惦念,随着她这拨云见月般的一笑,也有了冰消雪融的征兆。
那原本就是因她而生的忧虑。
“你我之间,不必这般生分。”
如同先前道歉似的,他也第二次重复了这句话,意义却已经全然不同了。
在敖灼含笑的注视里,显圣真君饮了那杯和离茶。
西海红龙的目光便不易察觉地一暗,只是立刻就恢复了。她正要说些什么,却见真君放下茶盏,从怀中取出一块红色玉珏。
敖灼一愣。
却听得真君平静道:“杨戬并非龙族,没有逆鳞结可以赠给阿灼,只寻到这么一块血玉,筋络如龙,有些肖似阿灼的真身。”
显圣真君将这玉珏递给敖灼,神色温和而从容,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就好像真君不会告诉她,血玉难求,想要找到一块质地上佳,尤其是内藏龙纹的血玉更是如同大海捞针。本领通天如显圣真君都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又仿照着他在玄光鉴中看到的那块逆鳞结,亲手雕刻而成。
他不会说,他把这东西贴身而藏,日夜不停地灌输着灵力,虽然未必能有龙族秘法结成的逆鳞结那般神通,内里却藏着杨戬的大半真元,就算遇上了魔尊,也足以替敖灼抵挡一阵。
饮下和离茶的真君不会告诉敖灼,这是他提前许久就开始准备的,要送与她的礼物。
贺他夫妇二人缔结良缘,至今整整五百年。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递了出来,与敖灼说:“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好。”
敖灼一笑,明知幻境消散的时候,这块血玉就会化为乌有,她也还是伸手去接。
也就是她从真君手中接过血玉的同时,仿佛是完成了一场珍重的交接,四周突然晃动不止。伴随着一阵令人心惊的地动山摇,显圣真君的身影突然如水波般泛起涟漪,迅速变得透明。
敖灼却不动。
她就坐在那里,把那血玉龙佩握在掌中,看着与她成亲、与她相守、与她恩爱缠绵过的丈夫一点点消散。
最后一瞬,她看见这个曾经属于她的显圣真君笑了笑,如同这五百年里的每一日,温柔又和缓地唤她:
“阿灼。”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