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圣真君说出的消息不可谓不骇人。
自开天辟地以来每逢仙魔大战,便无异于一场三界浩劫,众多大能因此魂飞魄散天下苍生更是命如蝼蚁,死伤无数。
虽然敖灼这尾小龙有幸生在歌舞升平的年代但她的父亲与叔伯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自龙族始祖与初代魔君双双陨落,此后历次大战四海敖氏不曾有过哪怕一次的怯阵。
敖灼便曾偶然见过,自家父王这等鳞甲坚硬的老龙,右手臂尚且还有一道极深的疤痕。或许是当时情况紧急敖润根本没有什么疗伤的时间只能在皮肉仍旧外翻时便使了术法直接逼迫这伤口愈合,留下的痕迹便显得格外狰狞可怖像是一张利齿交错的细长巨口敖氏族医用尽办法都不能使其消退。
因为那是斩在魂魄上的重伤,龙身上外显的伤害不足魂体的万一险些就要废掉西海龙王的右手,让他再也不能仗剑杀敌。
而距离上一次仙魔大战已有足足三万年之久。
一道三万年都不能消退的旧疤,不过就是战场中最不值一提的细枝末节,甚至算不上是冰山一角。
仙魔大战的残酷与惨烈,便已经不言而喻了。
可无法无天的西海小魔头听到这里原本渐缓的呼吸居然慢慢平稳下来。
“所以二爷近来频繁外出却总是留下哮天犬,不是因为他之前吃多了我菜中的天材地宝,需要调息而是要留下他来看住我。”
“也所以,二爷不在家的日子,敖玉便总是来陪我。”
屠尽凤族。
单凭这四个字,便可以想见魔域来势何等汹汹,那位新君又是怎样的狠辣果决。而魔族秉承浊气降世,先有新君登基,再要兴兵上攻,天地浊气不可能没有一点变化。想来妖魔鬼怪都是受其影响,凶性大发,近日作乱频频,才会让显圣真君陡然间忙碌起来。
换句话说,连一众邪道都已经感应到浊气升涨,西海红龙没道理会是最后知后觉的那一个。
她丹田里的那颗龙珠,原本就是清浊二气博弈的棋盘。
正如修习补天诀的显圣真君,丹穴陷落,三界生变,他或许比远在鬼域的意安发现得还要快,想必一定是身先士卒,率领最先赶到的天族将士撑过了那几次“短兵相接”,一力稳住了战局。
若非如此,以真君的本事,恐怕也不会带伤返回灌江口。
就算撇开这些都不说,昔年初代魔君陨落之前,曾将自身一缕浊气化入四海之水。如今魔族越界而出,水中浊气便该应势而动,作为岷江水神,敖灼不会没有丝毫察觉。
但事实上,留守封地的她似乎就是被蒙在了鼓里。
“二爷呢?为了瞒住我,二爷又做了什么?”
真君眉眼一凝,却还是道:“我以结界封锁了方圆千里。”
呵。
行,真行,你可太行了啊杨戬!
敖灼终于被他逼得连连冷笑:“二爷好大的手笔!”
究竟得是什么样的结界,才能骗过西海红龙对水脉与浊气的感知?
那必然是显圣真君的本命结界,真元作经,血气化纬,耗费的法力更是难以数计,如此圈出来的一方小天地才是真正的固若金汤,任凭内部天翻外界地覆也可以互不影响,堪称是自称一界了。
不过与此相应的是,若结界当真被破,反噬之重便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这般要命的东西,许多仙家一辈子也用不上一次,便是动用了,也多是设在自家的密室秘境里,保护一些至关重要的宝物。
可谁能想到,显圣真君不仅悄默声地设下了本命结界,甚至一圈就圈足了千里人间?
西海红龙冷着脸,终于一把甩开了夫君的手。
“你是生怕自己修为太高,之后难逢敌手,还是担心自己在即将到来的战事里死得不够快?”
难怪他会受伤!
这么庞大的结界,也不知道杨戬已经暗自支撑了多久。灵力耗费如此之巨,还要赶去丹穴山与人对阵,他怎么可能不受伤!
“别担心。”
真君被挣脱的双手停在那,似是顿了一顿才能收回这是相识以来,西海红龙第一次抗拒他的接近。
可再开口的时候,真君的声调却仍然平缓:“前方情势还稳得住,足有余裕让我疗伤。”
是啊,要不是战事尚不吃紧,一心为公的显圣真君也不可能挑在这种时候离开丹穴山。
说什么疗伤是假,只怕要回来亲自确认她的情况才是真!
西海红龙眯了眯眼,突然便往后退了一步,与杨戬拉开些间距。
那现在问题就来了。
敖灼的夫君、神宠,连带着她的双生哥哥,或许还有西海乃至于四海龙王,都在向她隐瞒同一件事。
他们不想让她发现,天魔大战将要吹响又一次的号角。
可是
“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
西海红龙的目光忽然平静下来,这一次,终于再没有任何的情绪流露,连先前那些蓄势待发的怒火都一并消失了。
“二爷怎么就认定,这件事,三界之中随便什么神鬼精怪都可以知道,却唯独要瞒住我?”
“阿灼”
“二爷早早做足了准备,不肯让我发现浊气开始异动,连素来与你不和的敖玉都在配合这个计划。但你们为何要联手做这个局,我也算是龙族数得上的高手了,你们为什么不敢让我卷入战事?”
“”
西海红龙再退一步,冷静到了极致,竟让她整个人显得无比漠然,如同瞬息间冰封万里的海面,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冰冷。而她就带着这般让人心生寒意的神情,偏偏还要勾起唇角。
“因为你们知道,天地十万年一轮回,这一次正该清降浊升,敌方实力必然大涨。而上一任魔君亡故后,嫡系随之断绝,王座才空悬了三万年。这新近上位的魔君,要么便是幸存的嫡系遗脉,要么便是资质骇人,总之是一路踩着同族尸骨登基,无人能阻。”
魔族破出丹穴山,其实远远算不上什么惊天开局。
毕竟若是连这一道防线都打不开,攻入上界就更是痴人说梦,更别说还要引发历次仙魔大战了。
但是一朝动手,便杀的凤凰合族涅槃,不曾留下一个活口。这般一出山就往仙界脸上甩耳光的示威,自初代魔尊以后,数遍魔族历任君主,也再没有比这更大的手笔了。
这位新君是何等实力,又是怎样作风,由此便可见一斑。
众仙家难免胆寒。
魔域出了一位耸人听闻的新君,虽然还未照面,但看他这势若雷霆的阵仗,或许真能与初代魔尊并驾齐驱也未可知,但是仙界这边,要上哪里变出第二条清气化生的祖龙?
天庭这便有些忧心忡忡了。
而人间灌江口,敖灼感受着丹田里流转不息的龙珠,说话的语气却已经透出了了然。
“二爷心里很清楚,这世上,未必有复活龙族始祖的办法,却还有西海的一尾红龙,勉勉强强能算作是他的半身。”
天道早就选定了她,总有一天要重走祖龙的老路,与魔族新君一决生死。
这便是西海敖灼的天命。
所以显圣真君宁愿违背新婚之夜的诺言,费心费力地设下这一场骗局,也想替敖灼多拖延些时日。
他知道,一旦西海红龙握住神剑,化出鳞铠,奔向的便不是战场,而是她这一生的终点了。
“抱歉。”
显圣真君背在身后的右手,在敖灼看不到的地方,终于紧紧攥成了拳。
“我未曾想到,阿灼自己也是知晓此事的。”
红龙出生之日发生的一切,是四海龙王龙后从不肯外传的绝密。他们一直以为,阿灼对此一无所觉,就连奉命前来陪伴她的敖玉,或许也被他们这些长辈想法子骗过了。
糊弄白龙崽子的借口简直不要太好找,敖灼脑筋一转,随手就能编出十个八个。反正只要告诉他,这些日子不太平,显圣真君不在家的时候,他这个做兄长的应该多去照看一下妹妹,那条傻头傻脑的白龙就会眼巴巴地跑过来。
就算敖玉看出了事情不简单,但是既然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可见阿灼那边确实是有危险,只这一条,就能让白龙崽子寸步不离地过去守着妹妹了。
有他在,便是多出了一双能看住敖灼的眼睛,也是一道套在敖灼身上的束缚,让她安分守己些。
不管红龙什么时候才能发现真相,又想要做些什么,只要无法甩脱白龙,她行事便会有所收敛,毕竟总不能不顾及同胞兄长的性命。
作为夫君,显圣真君确实是摸到了敖灼为数不多的软肋。
“那二爷呢?”
被丈夫好一番算计的西海红龙语声淡淡:“二爷又是何时发现了我的身世?”
“”
不知为何,这个问题突然让显圣真君沉默了许久。敖灼眼也不眨地一直盯着他,半晌,才看见自己的丈夫慢慢换过一口气,轻声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是有多久?”
“阿灼年近八百岁,成年之礼前,我曾以太虚玄光鉴为你占命。”
真君给出了一个不知道算不算意外的答案。
“那时,我便什么都知道了。”
那一日,显圣真君独自一人登上昆仑绝顶,先向元始天尊隐居的秘境行礼问安,因不想打扰自家师祖,他挥手在太虚玄光鉴的周围设下了结界,才开启了这座由日月星辰之辉凝聚的至宝。
然后,他看尽了敖灼的一生。
在倒映天机的玄光鉴中,西海红龙身负祖龙真元,一生煊赫,享尽荣宠,过足了被三界艳羡的好日子。直到六百岁那年偶遇一人,爱而不得,以致引生心魔,龙珠之内浊气渐长。
千余岁时,凡间岭山郡,敖灼终于被魔将魇魅的残魂所惑,险些堕入魔道,却被同行的显圣真君阻拦,以两败俱伤的代价擒下敖灼,显圣真君修为被损,西海红龙内丹受创。
自此,敖灼假借在昆仑山悟道之名,实则自愿被囚于真君殿。
即便双双重伤,但她心结未解,若是当真入魔了,天上地下,三界六道,除了一个显圣真君,还有谁能拦住身藏鸿蒙清浊二气的红龙?
这个道理,敖灼自己心里清楚,杨戬同样明白。
他便为她长镇真君殿。
那样的日子似乎与从前也没什么不同,好像她还是那个闷头闯上来的“仙侍阿绯”,唯独喜欢跟着显圣真君。每日与他说说话,再与哮天犬斗斗嘴,打坐修炼,闲来切磋,只要能与杨戬待在一处,便好似能在一眼之间过完一生。
显圣真君也确实把她照料得很好。
他就像是当年看顾阿绯一样,为敖灼做足了所有的准备,想什么要什么喜欢什么,她不开口也会送到手边。因知道敖灼贪恋人间美食,真君还常常让哮天犬下界搜罗,好让她大饱口福。
哪怕是真君万不得已要出门的时候,也不会用镣铐抑或锁链困住她。
因为,从敖灼自囚于真君殿的第一日起,杨戬便在这里布下了本命结界。
每一时,每一刻,他都在为敖灼消耗着灵力,不让任何人闯进去看到曾经半步入魔的红龙,以保旁人乃至于三界万全也不让红龙曾经半步入魔的消息传出去,以免祸及四海敖氏。
而显圣真君甚至旧伤未愈。
当年岭山郡一战,敖灼的本命神剑已经快要刺入杨戬的心口,他却不退不避,反而自己迎着剑锋逼近西海红龙,任由掌珠只差些许便要穿透他的胸膛。
他甚至是一手紧紧攥住了敖灼握在剑柄上的手,另一手也牢牢抓住了她,将这无法无天的小魔头钳制在掌心,补天诀的清正灵力自她的两处脉门同时迫入,直逼丹田,要为敖灼压制龙珠里的浊气。
那一日,显圣真君的血沿着掌珠的剑刃滴落,像是一条绵延不绝的红河,汇聚在西海敖灼的脚下。
他却没有低头看上一眼。
真君只是抿了抿泛白的双唇,隐去了所有可能流露的痛楚,这才稳着声音,道:“三公主。”
他看着敖灼血气弥漫的双眸,冷静地,和缓地,一声声地唤着:
“三公主,醒来。”
那是太上忘情决大成以后,显圣真君从未有过的重伤。
可他不曾为此记恨过西海红龙。
真君殿里,敖灼偶尔夜间难寐,他陪她对坐品茶的时候,显圣真君还曾温言劝解,让敖灼也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那种时候,无论三公主做了什么,都不是发自本心。杨戬已经忘了,三公主也忘了罢。”
西海红龙却只是笑了笑。
被囚真君殿的日子,她没有吃一点苦头显圣真君绝不会亏待她的。可是那一日,头顶繁星闪烁,脚下仙山巍峨,敖灼坐在显圣真君的面前,一笑之间,似有飞跃天地,红龙回归深海时的安心与疲惫。
“其实,二爷若是能一直记得”
她为心上人续了一杯茶,伴随茶水注入杯盏的声响,敖灼慢慢地说完了后半句。
“长长久久也不要忘记,那就好了。”
真君接过茶盏的手似乎突然一顿,又似乎是没有。
那一夜,他陪她彻夜观星,两人之间却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等到天亮之后,外界便突然传来消息,言道魔族新君率众突破丹穴山,凤族被屠,形势危急。
仙魔大战,在这世上又一次重演。
身负补天诀的显圣真君自知责无旁贷,即刻上书天庭,请命出征。甚至不等天帝封他为将的旨意下来,杨戬便已经要赶赴前线了。
替他整理行囊的人是敖灼。
那时,她画地为牢已逾五百载,对真君殿几乎比杨戬这个正经主人还要熟悉。因实在没有别的事好做,显圣真君对她又一向容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敖灼便开始照料杨戬的日常起居,顺带打点一下真君殿的内务。
“二爷一向轻简,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西海红龙递出一只形似香囊的乾坤袋,上面绣的是昆仑山,祥云瑞卷,霞光氤氲。
“这里面装的都是灵药和衣物。二爷出征在外,想来也不会时常饮酒了,我便多放了些提神养气的茶饼茶团,大小正好,方便些。”
她像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仙侍,又像是一个惦念夫君的妻子,没有絮絮叨叨的叮嘱,却也没有掩饰言语之间的关切。
真君接过那香囊,收入怀中,耐心等她说完了才应答道:“好,我记得了。”
对他了若指掌的敖灼低垂眉眼,等着真君再说一声“多谢三公主”。
但那一日的杨戬,偏偏没有如她所料。
他说的是:“多谢阿灼。”
西海红龙一怔。
显圣真君却只是凝眸注视着她,目光温和,不曾有过什么绵绵情意,也不曾泄露过一丝一毫的缱绻。可是他这样心怀万物的人,垂首一顾,眼底只装着一个敖灼的时候,有多平静无波,便有多专心致志。
“照顾好自己。”
话音未落,真君已经化作一道流光,如同一只离弦的箭,瞬息没入三界风云之中。
敖灼便站在那儿,隔着显圣真君设下的结界,目送着他远去。
“三公主。”
第一次没有随同主人出战的哮天犬走上前来,狗爪子把头发挠成了一堆杂草,才憋出几句干巴巴的安慰:“主人说了,他不在的时候,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我,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这话一说出口,哮天犬自己都有些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