哮天犬本以为这是无用功毕竟上次亲自查看孙家小姐的人是敖灼,可谁知道他才顶着障眼法走进内院,孙箬的房间里便陡然乱了起来。
他眼睁睁看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一把推开了丫鬟,衣衫不整地夺门而出,正犹豫着自己作为一条神犬是不是也该非礼勿视时,孙箬身上却突然蹿起一股魔气,极为微弱,只冒出一个头便瞬间收缩回去,速度之快几乎让以嗅觉为傲的神宠怀疑自己的鼻子。
但是,看着这个显然行为失常的孙家小姐,哮天犬沉默片刻,还是向自家主人传了信。
而现在显圣真君做出了与神宠一样的判断。
这个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凡人的姑娘,竟真的身藏魔气。
“这胆子可不小啊。”
哮天犬的语气似惊似叹。
比起他神通广大的主人,哮天犬足以称得上“头脑简单、孤陋寡闻”八个字,但这也就是在和显圣真君两相比较的前提下。如果较真起来,那么比起大多仙家,常年跟随真君的神宠才要更见多识广些。
至少哮天犬就知道,三万年前的那次仙魔大战中,时任魔族君主败亡,而他正是初代魔尊仅剩的最后一点血脉不同于祖龙陨落后,四海龙王分镇天下水脉的和平局面,魔域自古以来便是弱肉强食,即便是嫡亲手足也要讲究一个胜者为王。千万年的厮杀下来,真正的魔族嫡系反而愈加单薄,到这一位君主亡故后,竟然已经沦落到血脉断绝的地步。
魔族受此重创,才不得不暂且忍气吞声,直至迎来下一位能威震全族,带领他们合力攻入上界的君主。
而天庭显然不可能放过如此天赐良机,三万年来,竟逼得魔族在人间难成气候,再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这也正是哮天犬惊异的原因。
魔域至今未立新主,仙族却如日中天,前有如显圣真君一般的大能压阵,后有以龙族敖灼与凤族意安为首的少年英才相继崛起,恰似群星闪耀,让人遥遥观望一眼便觉心安。便是魔域倾合族之力进犯,此时也未必能占据上风,更何况是零星几个在人间作乱的散兵游勇?
一时间,哮天犬不禁都要同情幕后凶手了。
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天庭再如何势盛,也不可能当真把魔族赶尽杀绝,总还会散落那么几条漏网之鱼。可偌大一个人间,岭山郡的这一条撞进哪张渔网里不好,怎么偏偏就闯到了显圣真君的手下?
这岂不是自寻死路么?
神宠一边与有荣焉,一边又因为敖灼不在,没有与他斗嘴的人了,便自言自语地念叨起来:“可是魔族素爱杀戮,这人掳了许多云英待嫁的凡女,一个个摆上盘子都能凑齐一顿美餐,用来增长修为再好不过,怎么轻易就给放回来了?”
再看看面前凶性大发的孙箬。
“况且为何要往凡女身上注入魔气?”
是要引凡人入魔吗?
但这样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姑娘,又毫无修炼根基,就算入了魔道,也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炮灰,连阵前卒子都算不上。那幕后魔族若是要扩充手下,借机祸乱岭山郡,也不该向如孙箬一般的弱女子下手,这简直就是在白费力气了。
完全摸不准路数的哮天犬只觉一头雾水。
“主人,你看这是?”
显圣真君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依然落在孙箬身上,纵然发了狂,这个千金小姐也不是一群仆从的对手,在孙老爷连声催促之下,此时此刻,孙箬终于被众人合力按倒在地。
“你疯够了没有!”
眼见着女儿的双手被反扭在身后,脑袋也被摁在地上,似乎再也无法动作了,孙老爷突然狠狠甩开身边护卫他的仆从,大步流星地冲上前:“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哪还有一点孙府小姐的样子!我就是这么教你养你的不成?!”
“呵。”
秀美面容已经在地上蹭出了几道血痕,孙箬却半点也不在乎,竟硬梗着脖子转了转,挣扎着看向自己的生身父亲:“怎么?你教的养的猫狗突然不听话了,孙老爷这是恼火得紧啊?”
孙老爷一怔。
紧赶慢赶追上来的孙夫人却急声呼唤道:“阿箬!”
她满面泪水,却不自觉地偏头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
“娘亲慌什么?我哪里说错了?”
孙箬下颌拄地,狼狈得没有丝毫仪态可言了,她却突然高高地扯开唇角:“这不是娘亲自小就耳提面教导我的吗?弟弟不争气,抬进来的小妾却只多不少,倘若我再不乖巧听话些,失了爹爹的心,我们母子三人在府中哪还有立足之地?除非赶在庶弟庶妹出生前,爹爹什么时候突然便死了,那家产自然”
“阿箬!!”
孙夫人脸色煞白地扑到地上,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嘴,却在下一瞬又惊呼着退后,掌心赫然多出一个入肉极深的牙印。
她吃痛地下意识护住手掌,看向孙箬的目光已经惊愕得近乎陌生,像是突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姑娘到底是不是她的女儿。倘若是的话,那她们母女背过身的私房秘语,阿箬怎么会蠢到当着孙老爷的面说出来!
“说什么孙府小姐”
亲生母亲的鲜血染红了孙箬的唇齿,她却只是睁着一双黝黑的眼眸,就着这一点血腥气,字字清晰地继续道:“这些年,你们有谁问过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不过就是一只听话的猫狗,一件好看的摆设,拿出去博脸面,放在家中讨欢心,只管做到你们吩咐我做的就好了,剩下的便通通是错,是多余,是不顾母亲弟弟的处境,是丢了家里的面子。”
所以她在父亲面前从来乖巧,因为若是不够讨喜,回到房中的时候,便会迎来娘亲一边落泪一边下着狠劲的责打。
所以她被未来婆母一眼相中,因为初次相逢时,她早已对婆母的喜恶了若指掌,所言所行皆是照足了孙老爷打听回来的消息。
所以她明明与未来丈夫素未谋面,对那个要相伴余生的男子一无所知,夜夜忐忑难寐,可当着红光满面的父亲的面,她还是露出一个羞怯的笑容,柔声说着一切听凭爹爹做主。
所谓的“孙府小姐”,只是一个摆在街边的泥人,谁想要什么模样便要把她捏成什么模样。
“你们可知道,从小到大,我有多少次想要离开这里?”
孙箬一顿,直面着父母双亲宛如见鬼般的神情,终于放声大笑道:“又有多少次,我甚至想要一把火烧了这个地方!”
这一句话还未落地,孙箬身上原本收缩的魔气几乎是应声爆发出来,比先前哮天犬所见的强烈数十倍不止,如同一个瞬息喷发的泉眼,极快地扑向四周。
哮天犬顿时面上一紧!
而他的主人远比他反应迅速,还不等哮天犬冲上前压制,便看见自家主人衣袖轻挥,飘然得像是拂开了天上重云,结界却在眨眼间就笼罩住了孙箬,把她连同身上涌动的魔气牢牢封锁在内。
也正是魔气一发一拢的短暂瞬间,在场凡人竟齐齐一震,额上已有冷汗渗出,无端端生出一股虎口脱险的庆幸与后怕。
连哮天犬都不由松出一口气。
“主人。”
他看向显圣真君,习惯性地等待命令凡人身上的魔气并非不能拔除,只是说来惭愧得很,哮天犬自己没有这个本事,便只能仰仗主人了。可是,当他终于看清真君的神情时,哮天犬竟一下子有些愣住。
眼前是一片乱象的凡人府邸,近在咫尺的还有一个身染魔气的女子,连哮天犬都已经心生不忍,更何况是素来仁厚的显圣真君?
他满心以为,此时的主人正该为孙箬、为与她一样曾被掳走的凡女、乃至于为整个岭山郡担忧,而主人智计纵绝,应当早就想出了办法,安排好了接下来所有的事情。
哮天犬已经暗自摩拳擦掌,做好了随时出战的准备。
而落进他眼底的这个显圣真君,也确实是气息平静,似乎天大的难事都难不住他,只是这么看过去便让人心生安稳。但哮天犬追随真君多年,出于某种兽族本能,他直觉地意识到主人并非如表面一般波澜不惊。
真君眉宇间的一点忧色,分明极轻极浅,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却又厚重极了,像是一扇层层封禁的铜墙铁壁,藏起了所有未曾说出口的话。
“主人不要担忧。”
这一刻,哮天犬不知道自己是中了邪还是发了疯,竟脱口而出道:“三公主虽没有与我们一处,但以她的本领,寻常魔族动不了她。”
倒不如说,倘若敖灼愿意大发慈悲,才是掉转过头放了魔族一条生路。
想起小魔头从前的斑斑劣迹,醒过神的哮天犬简直想要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该不会是刚刚不小心中了招,被魔气侵袭脑子了吧!不然怎么会以为主人是在担心敖灼,她那么本事,哪里用得着担心!
神宠为自己的一时失言懊恼不已,却没有发现真君无声间眼睫低垂,眸底神色便再也不可辨认。
“三公主自有分寸。”
显圣真君轻声道出这一句,得到答复的哮天犬更是巴不得把刚才的话吞回肚子,便自以为默契地略过了这一节。
可心思单纯的神犬没有注意到,他的主人虽然给出了回应,却没有回答他到底是不是在担心敖灼。
而岭山郡外的深山之中,有人代替真君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他当然会担心你。”
一道声音贴附在西海红龙耳边,慢慢地、清晰地、笃定万分地,仿佛是天经地义一般地告诉她:“你心上的那位真君那么好,悲悯苍生,胸怀天下,他怎么可能不牵挂你?你痴缠他这么多年,不也正是仗着这一点么?”
“你心里很清楚,你生在这世间,便也是生在了他的心上,他会一辈子待你好的。”
“只可惜”
那声音与敖灼挨得更近了些,咬着她的耳朵,似要把每一个字都吹进她的识海,留下的印记却直如刀刻斧凿似的深刻,再不许她遗忘。
“只可惜,他太上忘情决有成,待你再如何好,都不是在爱你。即便你堂堂真龙为他生了心魔,又如何?”
“敖灼啊。”
那声音长叹道:“你明知道,显圣真君这一辈子,从生到死,直到顺应命运以身补天,魂飞魄散的那一天”
“也不会爱上你。”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