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嫦娥第二次踏足真君神殿。真君神殿仍然如记忆中一般纯黑，却不再如当初一般干净的不染一丝纤尘。桌椅，地面蒙尘，屋角甚至结着张张蛛网。悉悉索索，黑暗中藏着的不知是老鼠，还是蟑螂。夜明珠是不用的，只有一排长信灯，如今灯油干枯，尘埃堆积。神殿不用装饰，仙家的琳琅如意玩无用，只有一方书桌以及暗格中无数案卷，但只是曾经。杨戬出事后，真君神殿迅速被洗劫一空。如今，这里空空如也。　　曾在水镜里看过杨戬打开密室。密室的方位，嫦娥可有留心记忆。　　以书桌正中为中心，前进十一步，再左转五步果然出现了一道门。　　十一月初五，人间今年的冬至。嫦娥特别留意到，杨戬开密室的方法每天都在变，默默记下几种，组合在一起一看，郝然对应的就是人间的冬至之日。她还注意到，杨戬走的步量，不长不短，正好是她迈出的一步。不得不说，真是别具用心。　　冬至，便是嫦娥的生辰。　　……　　七月流火，嫦娥为后羿庆生，送上一张劲弓。后羿愉快地收了弓，对嫦娥说：“蛾子，等到了你生辰那天，有特别的礼物送你，保管你喜欢。”　　嫦娥奇怪道：“生辰？已经在过了呀！”　　“已经过了，不会呀！”后羿诧异地说。“暑气炎炎，明明还没到今年最冷的一天。”　　“你在说什么？我们不是约好同一天过生辰的吗？你的生辰就是我的生辰。”嫦娥很奇怪道，心里有些怀疑，求药回来，他整个人大变样。后羿以前有些醉心长生不老的，以致于，他对她都有些冷淡。她还为此伤怀过。　　他走之前，对她说，求来不老药与她分食，一起长生不老，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当时花前月下，他说得多情真意切，她却没有为他的话而释怀，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失去丈夫的准备。　　后来，她每日在家等后羿如坐针毡，因为她悲哀地发现，如果没有后羿，她一个弱女子在弱肉强食这样的残酷世界里无法生存。期盼后羿回来，其实更多的是，希望她的未来不成为一个悲剧。不得不说，有时，现实真的很残酷。嫦娥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再看近在眼前的后羿，嫦娥告诉自己，他没有选择长生药，而选择了回到了她身边，愿意花更多的心思在她身上，她就应该更加珍惜，对他更好才是。嫦娥努力打消顾虑。　　“不，你说过，你不记得你是哪一日出生的，只知道那日是全年最冷的。”他不太能接受道。　　嫦娥暗松了一口气，她的确是对后羿说过，而且只对他一个人说过。之后，他那么独断地把他的生辰变成她的，嫦娥只当他没放在心上。　　“忘了它吧！今年，我们另选一个时间，定一个独属于你的生辰，我定要好好为你过一次。”他思量了一下，对嫦娥道。　　“不用，原来的很好。”嫦娥推辞道。　　“蛾子，就按我说的办。你记住，全年最寒冷的那天就是你的生辰。”他看了嫦娥一眼，强势地道，不容嫦娥拒绝。嫦娥疑惑全消，不太理别人的感受，颇以自己为中心，这不就是后羿吗？　　如此独断专行，难免激起嫦娥的傲气。嫦娥故意为难道：“一年还没过完，谁知道哪一天最冷呢？”　　他笑了笑，神秘道：“蛾子，我知道呀！”　　不大甘心轻易邃了他愿，嫦娥又道：“你说今天是最冷，别人却说昨天更冷？那我的生辰到底是昨夕还是的今朝呢？”　　这……他眉头皱了皱，目光沉了沉，一副被难到了的样子。好久不见他如此认真思考，嫦娥真还有些期待。　　随意张望，突然望到屋外的树影。他展眉一笑，冰消雪融：“不如，就把每年树影最长的那日定为你的生辰，虽然不是最冷的，但也差不了多远，而且相对好确定。”　　“好新颖的法子。”嫦娥眼前一亮，走出屋外，新奇地打量着树影，她从来不知道还可以用这样的方式确定时间。不由得赞不绝口道：“羿，你真聪明。”　　他乐了一下，又问嫦娥：“这样说，你同意了？”　　嫦娥想了想又问：“如何确定哪一天的树影是最短的呢？”　　他笑道：“交给我，我有法。”　　“那岂不是，每一年我哪一天过生辰都得来问你了？”嫦娥瞪他一眼，嗔道。　　他笑得越发灿烂，情不自禁，他把她整个拥进怀，在她耳边款款深情道：“没错！蛾子，我会替你算着每一年的生辰，替你过每一年的生辰。”　　嫦娥经不住感动，紧紧抱住他，温言道：“那我们要永永远远在一起，你永远也不要离开我。没有你，我连生辰是哪一天都不知道。”　　他回以更紧的拥抱，仿佛要把她融进他的骨血里一般，良久，他声音低沉而嘶哑道：“好，嫦娥，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这个誓言，嫦娥深信不疑。　　她抬头看后羿，通过他深情的眼眸，看到一颗装满她的心，赤洁无瑕。嫦娥只觉得安心异常，除他，还有谁值得她交付所有。　　于是，她吻他，第一次主动，因为顾不上羞涩，她只想宣泄心里涨得满满的爱意。吻他深情的双眸，心里赞叹他们怎么那么好看呢？亮亮的仿若天上的星辰，她真是爱极了。　　恍恍惚惚，她不记得那日后来到底是如何收场的。　　但从此，嫦娥认定日影最长的那日是她的生辰。后来，人们把这一日定为冬至。　　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　　……　　可惜，她后来才知，对她许下永不离弃承诺的是杨戬。每一年，替她算着生辰的是杨戬。　　若不是水镜，也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人爱她，全心全意。　　……　　奔月后，她掌管星辰，早就学会计算时令的方法，也能准确出推演出每一年的冬至日具体是哪一天。可她再也不用过那一天的生辰了，天上人间都极有默契的将嫦娥奔月的哪一天，看作是嫦娥仙子的重生。八月十五，便是月里嫦娥的华诞。可惜，他们从来不知道，每一年八月十五这天，他们的热闹后面，掩盖着她的落寞。　　月圆，团圆，是嫦娥的心愿，是嫦娥对三界的祝福。借由月儿送至每个人心间。　　每一年的八月十五，嫦娥都独立广寒宫，望着碧海青天，渴望再见爱人一面，哪怕是幻象也好，但从未实现过。然而，却不知，她爱的人就在对面，在真君神殿外扶拦望着她，默默陪伴，默默践行着，他不离不弃的誓言。　　杨戬上天这些年，嫦娥有留意过，杨戬望月的时辰，相对应的是人间便是人间的冬至。　　天时的冬至，杨戬则坐在明月之下，焚香弹起古琴，琴声悠远，如泣如诉。每一次，月宫都能清晰听到，她曾经舒心欣赏过，后来只觉得不胜其扰。　　每日望月，每年弹琴，风雨无阻，从不缺席。　　她又哪里会想到，他是用这样的方式，为她过每一年的生辰，还坚持了千多年。　　……　　走出长长的暗道，天光大亮，豁然开朗。广袤的平原，千里冰封，极目展望隐约可见冰雕玉砌的宫殿。　　嫦娥一时不能确定这是哪里，她向着冰宫的方向走。嫦娥穿过了桂林，在玉树之下驻足。玉树树干光滑无痕，曾经的裂纹，已经消失。嫦娥覆手上去，果然寒凉无比，她既然地叹了口气，树能复原，那心呢？　　嫦娥举目四望，只有广寒宫无尽冰雪。　　最终，嫦娥进了广寒宫，见到了阿玉和哮天犬。嫦娥终于敢确定，这不是别的地方，就是她的广寒宫。　　阿玉在捣药，哮天犬在为她拾掇药材，两人有说有笑，相处得不错。嫦娥隐在角落里看了看，没有打扰他们，转身出宫。　　哮天犬重新化为人形，对他，嫦娥算放心了。　　哮天犬开始了新的生活，若他能有知，定会非常欣慰吧！　　披了件更厚重的衣袍，嫦娥向冰封平原更深处进发。偎在月桂树下，嫦娥躲过了一场暴风雪。　　月桂树树干粗壮，两三人才能合抱，长得十分高大，枝叶繁茂，遮天蔽日，每年花季，花重满枝，万里飘香。连她广寒宫后那百亩桂林也比不上。这月桂树，长在月宫的灵根之上，得天独厚，受到最纯粹的月华滋养。而他树荫遮避之处，风雪不侵，连金乌都奈何不了的月宫寒气都少了很多。对比周围彻骨冰寒，这儿简直就是温暖如春。　　这月桂得月华滋养，灿然生光，灵气斐然。凡间灵气不充沛，草木得日月滋养，千年成精的不在少数。而这月桂长在月华纯粹的广寒宫，嫦娥奔月时就在，至少也有近两千年的岁月，观其仙姿玉质，仙缘不凡，难道修炼真的无所成，灵识都未曾有吗？嫦娥心里有了疑惑。　　嫦娥扶树，轻念法咒。只见天际突然一暗，月桂的五彩光华也黯了黯。树猛然抖了一下，哗哗，树叶彼此摩擦细微声响，在寂静犹为响亮。嫦娥，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掌控月华纯熟精湛，要坐稳这广寒宫主之位，没有点真材实料是不行的。　　“好生过分的嫦娥仙子。广寒宫独占月华不够，连我这九牛一毛都不放过。”暖光一闪，一位黄衣少年出现在嫦娥面前，他横眉竖眼，显然是怒不可遏。　　嫦娥挥手，把聚拢在袖的月华都散布出去，月桂树再次沐浴到万千云辉里。嫦娥欠身道：“嫦娥并无恶意，只是想求见桂仙一面，打听几件事？”　　“哼！得我月华，扰我修行。我管你？”少年背转身，冷哼道。　　“桂仙，还未到瑶池登记在册吧！”面对少年的冷脸，嫦娥也不急，只是淡淡的，用很平常的语气说。　　“少来这套，那天庭，我还不屑去呢！你奈我何？”　　“天庭，你可以不屑，但往后的安生日子……”嫦娥眼波流转，声如碎冰，清冷无双。被玉帝知道有一个不受天庭掌控的仙，玉帝能放任不管吗？　　“嫦娥，算你够狠！”黄衣少年转身看嫦娥，怒目圆睁，咬牙切齿道。　　嫦娥轻轻一笑：“这些年，你可见过其他人？”　　“没有。”月桂想都不想就答。　　“可见过一些不属于广寒宫的东西？”他态度恶劣，嫦娥倒不介意，又发一问。　　“我怎么知道？那些是你广寒宫的，那些不是。”月桂不耐烦道。　　“百余年前，此处有天神造访，你可知？”不管月桂如何回答，嫦娥只管发问。　　“广寒宫冷得鸟都不过，天神那会来啊！不过来了位醉鬼。他误闯了冥冰玉树林，絮叨了一堆废话。”　　“他……后来还来过吗？”嫦娥平静如湖的眼底，起了波澜。　　“当然。”不知想起了什么，月桂声音变低，竟带了丝哀伤。　　“来过好几次，都是深夜。”月桂看了嫦娥多眼，欲言又止。　　“都做了些什么？”嫦娥急切地问。　　“他什么也不做，静对这空莹冰境，枯坐整夜。他时常凝望广寒宫，有时，他会问我，冷不冷，寂不寂寞。我知道他不是再问我，而是在问他挂心的那个人？”月桂望月感慨道。　　“真的什么也没做？”嫦娥再次向月桂确认。　　嫦娥这冷冰冰，丝毫不为所动的态度，惹恼了月桂。“嫦娥，你还有心吗？”　　月桂愤怒的目光下，嫦娥微微颤抖了一下，目光游离，长久无言。　　两个人无语相对许久，月桂深深地叹息一声，连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疲惫。想了想，他决定还是把东西给嫦娥，至于要不要，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了。　　“他最后一次来，交给我一件东西，我想应该是给你的。”　　月桂进入月桂树里，再出来时抱了个木匣，纹以流云螭纹，角落有“寄月”字样，古风朴然。　　注视木匣，半晌，嫦娥才梦初醒，把它从月桂手上接过。木匣不重，嫦娥却觉得沉甸甸，似要把她压垮。十指轻颤，嫦娥打开木匣。里面躺着一方琴，为万年梧桐木所造，泛着莹润淡黄光泽，如月，亦如玉。其表，有斑迹点点，殷红鲜润，色如相思红豆，状若湘妃之泪，形若傲雪红梅。　　估摸琴的年深，应有千年之久，嫦娥突然明白，这是“后羿”即杨戬承诺过的，来不及送给她生辰礼物。如今，这琴已经不是简单的琴了，而是一件法器灵宝，应该是千年来他每日用灵气精血温养的结果。　　嫦娥喟然长叹，杨戬，嫦娥哪里值得你如此倾心相待呢？　　指尖轻轻摩挲，嫦娥泪光点点。点点滴滴，嫦娥清泪落到琴身，倏然不见。而后，嫦娥咬破手指，以血饲琴。琴身灵光一闪，现出琴弦，认嫦娥为主。不再犹豫，嫦娥抱琴入怀。　　从此以后，抱琴空对月的便是嫦娥。　　月光牵引，嫦娥紧紧抱琴，离开月桂，再入冰原深处。　　月桂目送嫦娥远去，冥冰玉树林的方向。　　琼枝玉影，寒光流照，宝雾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