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的光华耗尽无存,原本隐约闪烁的银芒,在这一霎间也完全黯淡了下去。但构成光影的莹白流光,在光华耗尽后,也已被暗紫消融干净。那流光是心力凝成的,是造主的传承,也是弑杀造主的变革者的传承。所有暗紫恶业,向流光的源头,那黯淡的银芒烁处疾涌过去。鬼影悲鸣,一刻不停地生灭变化,由暗而明,由明而七彩流溢。于是,浓如胶质的暗紫,饥渴如旅人,触在正中的碎骨之上,便向内迅速收缩起来。霰雨似的银点,在碎骨被蚀化的同时,星星点点地逸散在暗紫里。又都在转眼之间,被塌缩的业力吞噬得涓滴不存。 那最后的一缕残余魂魄,终于永逝难追,重归了虚无寂灭。虚无中再没有了痛楚,也再没有了索寞和挣扎。 银点灰灭同时,万道精光,从灰灭处直冲霄汉。暗紫的怨雾业力,内中缕缕淡素的白色,呼应般地暴涨扩散,与精光构连成一体。就听得连串霹雳声,天崩地裂般地从里中震出,灰暗紫黑等诸般死色,霎息间已褪得干干净净,但见一片皎如玉壶冰雪的洁白,如同浩森沧波,充塞了神台废墟所在的整个空间。 玉帝目光凝住,深深地看着足下这片纯白,那是涤尽了宿业的诸业凝成,连三界最无暇的玉极晶冰,都不足以与之比美的壮阔美景。 而纯白的正中,如棉如絮,飘渺翻腾,正在向内缓缓陷塌,有如封神台崩溃之前。但不同于那时愁云惨雾,恶业牵引,反倒是云蒸霞蔚,瑞气千层,说不出的令人赏心悦目。 百丈金尘异彩,从陷塌的中央陡然迸起,照耀中天,高冲入云。无数祥氛瑞相,从金尘里电闪传续。但见下有飞瀑跳珠,琼花微薰,上有长虹浮影,青岚耸秀,衬着仙阙灵宫,碧云银霞,时而清辉流射,时而赫日光明,不过一弹指间,三界无边美景,竟俱在金尘之中,遍示得一无遗漏。 又是一阵光明大作,金尘奇速无比地往回收缩,四下的纯白也随之向中合拢,激起万道霞光,弥天盖地,直剌得人双目欲盲。于是,玉帝的神色之间,竟微不可见地现出了一丝狂喜,自己合上双眼的同时,犹不忘举起金色大袖,遮住怀里正喃呢玩耍的小小女孩。 巨震声动千里,有物向空延伸,庄严不可逼视。唯有飞檐凌虚,向风若翔,危阁崩云,崒然山出。缩拢的金尘纯白,正随了巨震声裂地耸起,化成一座巍峨无比的高大神台。 玉帝睁开双目,微微一笑,将目光投向了这全新的神台。 这神台因高为基,突兀峻峙,简中有繁,繁中喻简,台顶不置一物,呈出了上古特有的磅礴威重。而台身之间,点缀了青琐丹墀,雕楹玉碣,绵亘连属,贵逾万物,却又极澄雅清和,不以势危,使觉其森竦。缕缕纯白雾霭,萦绕在台顶的平地。 雾中传出簌簌的轻响,便有茂密的桃林,凭空现出在神台之上。根须扎进台顶,枝叶向空舒展,有极淡的微红,在白霭里时隐时现。枝繁叶茂,桃花早过了盛开时节。唯余微红飘渺,几不可辨出。 ………(摘自《人生长恨水长东》) “痴儿,痴儿。”笑意从玉帝脸上敛去,一瞬间的空茫,死物一般。 “古神对三界的眷念,令无始恶业涤尽之后,执念化入业力,在这三界之外铸造了全新的封神台,默对着那三界众生的繁延生息。而你呢,戬儿,你已永逝无存,但最后的执念,却令你的挂牵,也终是留下了一分痕迹?” 袖下的女孩化为一堆花瓣,玉帝不看,他早已料到。那只是那永逝无存的魂灵最后的执着而已。玉帝拎稳龙袍下摆,小心地兜起这掬花瓣,升上更高的高空。 脚下,嫣红的桃林与华美庄严的封神台若隐若现,玉帝叹息一声。松开袖摆,绝美火红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向全新的封神台。漫天的花雨,但转瞬即逝,化为薄薄的白色霭雾。 桃林再美,封神台再华美庄严,也不过是业力的余习纠缠。玉帝一个挥手间,就可以让它们消失无踪。但玉帝突然有不想做的事,比如说这件。 玉帝最后看一眼封神台与桃林,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 杨戬不在了,谁还能设下那般完美的局满足他的好奇呢?玉帝眼里闪过一丝厌烦,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古神说过,会给他们一次机会?什么样的机会呢? 苦思无果,玉帝偶然抬头,天上竟然挂着一轮圆月。天际洒落如水月光,穿过桃林,透射封神台,落到深处,莹莹白光闪烁。 那点微弱白光,玉帝并未留意到。他只是抬头望着月亮,突发感慨,何处无月? 月光送行,玉帝心不在焉地离开了这三界遗忘之地。到底是什么样的机会呢?所幸,他还有这样一个值得探究思索的问题。 …… 月光皎皎,那么亮,却那么冰凉,在心里某个地方。想遗忘,却忍不住回想。 封神台上,似有个虚影沐浴在月光中,他负手望月,眉眼里都是深情不悔。 嫦娥顾念的竟是他变成后羿后与她共度的那三个月么! 他微微勾唇,眼见一个笑容就要成形,他忽然蹙眉低头。 “唉!”深深叹息。她对他就只剩下试探与不屑了。 忽然愁云惨淡,遮了那清冷月色,雾霭叆叇,那新封神台与那片桃林一瞬间都消失不见。 他坐在封神台的废墟之上,脚下是皑皑白骨。颇有些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味道。 但是哪有什么功成?恶业丛生,去而复来,仍然在左右天地气数。 看着脚下枯骨上缠绕着的,暗紫色如潮般卷曲翻涌的恶业,他长长太息:“唉!要是我的灵肉真能涤尽诸恶业就好了。” “那死物到底是高看我了。” 这样飘荡在这寂寥天地,不死不活的,有何意义?还有什么可做的呢?他忍不住想。 看月亮,他抬头望天,暮霭沉沉。深知这浓浓暮霭再不会散去,那难得的清明已寻不回。他忍不住感慨:“如今,望月,也成了一种奢望。” 他又低头看蠢蠢欲动的、暗紫色恶业,再看看他周身散发着的淡紫色暗光。自嘲一笑,其实他也是恶业,如果匍匐其下,也与他们一般无二。 本来该同他们一样,浑浑噩噩地匍匐在地上的。为什么没有呢?因为月亮高高在上,他想把她拽下来。一见月亮,他就会不由自主地飞向她,努力靠近。 受到月华滋养,有了灵识,他才不愿意那样卑微地匍匐在地。总之,他是唯一一个站着的。想到这儿,他微微得意,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化作恶业也是如此与众不同。 他的主人,也就是他要报复的对象,是那个住在月宫里的女人,嫦娥。 杨戬心里对嫦娥的恨,使他在杨戬永逝无存之前诞生,承载着那永逝无存之人的恨。总之,终有一天,他会飞到广寒宫,让那个女人尝尝自己种下的恶果。想想,都觉得畅快呢! …… 人间六月二十四。 这天,司法天神刘沉香总是早早来到了华山圣母宫。 小玉总是第一个出来迎接他的人。小玉留在华山照顾三圣母,并未和沉香到天上住进司法天神府。沉香的司法天神府是玉帝让鲁班新修的,玉帝并没有让沉香搬进前司法天神杨戬的真君神府。 沉香和小玉两夫妻说会儿话,便去了厨房。果然看见三圣母杨莲在忙上忙下,准备酒食。沉香和小玉相视,苦笑一下,回头脸上又挂上笑容,过去帮三圣母的忙。 不到一会儿,就有客人上门。沉香出门去迎接,是丁香和熬春。见到他们,沉香有点诧异:“来这么早?” “早点来帮忙。“丁香说。熬春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放心,四姨母不会有事。”深知自己的好友担心他在地狱里的姐姐东红四公主熬红,沉香拍拍他的肩安慰道。 “姐姐越来越虚弱了,我好怕!”熬春涩然道。“我多想把姐姐带出地府,可是她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百感交集,沉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丁香紧握着熬春的手,无声地安慰着他。 “如果……”说着,一滴热泪从熬春眼里流出来。 沉香长长地叹口气。 看过水镜里那一幕幕,那人为至亲至爱的苦心孤诣,忍辱负重,最终却落得众叛亲离,所爱之人的反目成仇,受到的伤害都来自最在乎的人,最终绝望到只求一死解脱。 他追求温暖,却始终也得不到。得到的幸福永远是镜花水月,稍纵即逝。 那肃穆庄严的神殿里,高高的神座上,那孤寂,彻夜不眠之身影,深深烙刻在所有人心中。 只有一个人能把四公主从地狱里带出来。也只有他才能结束所有人的地狱。可惜他永逝无存了,而活下来的人,一个个将永远在良心的地狱里煎熬,没有刑期。 “八太子怎么哭了?”见沉香和小玉久不归,三圣母好奇出来看。看到八太子在哭。缘由不难猜,当即三圣母就蹙紧了眉头,担心道:“四姐姐,她……” 收起风火轮,哪吒落地。管不了什么,他一来就着急地找到沉香问:“二哥怎么样了?”问完才发现,在场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一颗心顿时就揪了起来,脸色苍白。“二哥,他……” “没有,舅舅他情况好一点了。”沉香赶紧解释道。“我们是因为四公主。” 哪吒松了口气,他好怕有一天听到,对他最好的杨二哥不在了的消息。 “父王答应我把东海龙珠拿到地狱。有龙珠护着,我姐姐没事。”今天毕竟是杨戬的生日,八太子并不愿意因为他姐姐的事,宣了宾夺了主,强做欢笑,宽慰大家。 “站在门口做什么,我们一起为二郎神庆生啊!”孙悟空落下筋斗云,见大家都站在门口,纳闷道。 “对,为二郎神庆生。”八太子笑道。正说着话,梅山兄弟也赶到了,还拉来了一条黑毛细犬。 一见黑犬,所有人都很惊喜。沉香喜道:“哮天犬叔叔找到了!” “二哥见了,一定会很开心。”三圣母终展愁颜一笑。 “没错,前些日子在灌江口二爷的神庙里找到的。”梅山兄弟颇感慨地道。 一到圣母庙,哮天犬突然一改颓然,精神百倍地朝圣母宫的后花园飞跑而去。 “他还记得二爷。”梅山兄弟欣慰道。杨戬已经把哮天犬的记忆彻底抹去了,不留一丝余地。 不约而同,众人跟着哮天犬,在花园里一座竹屋前停下了脚步。 竹屋很是平常,衬着四下的环境,显得分外幽静,但门窗紧闭着,不留一丝缝隙。这竹屋是沉香用万年灵竹所筑,又镶嵌了无数的阵法和密术。三界之中,除了他刘沉香之外,便是斗战胜佛亲临,太上道祖强破,也断无可能突入屋内。 哮天犬的狗爪子扒拉在竹屋上,呜呜地叫着,似在痛哭。 沉香赶紧念口诀,开启阵法,放血打开翠锁。哮天犬迫不及待地扒拉开门,跳上玉质大床,嗅了嗅,安心地窝进床上之人的怀中。 床上之人,白衣一袭,依旧是淡远得不食烟火的样子。沉香进屋,似有所感,微阖的双目突然睁开,准确地落在沉香面上。然后嘴角扯起淡淡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沉香看得不禁一楞,若不是他亲手安排了这一切,他还真以为床上躺着的就是他的舅舅。当年刘家村的小河边初见,这样温暖的笑容,他是多么沉醉。沉香自嘲地笑笑,那只是枚金锁,跟在杨戬身边久了,沾染了他的气息,记录了一些回忆。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过去的倒影。 笑罢,沉香过去把他抱起,抱到外厢,安置在垫了软垫的椅子上。哮天犬跟着出来,看了看众人,然后窝在杨戬的腿下,这是一个令它的安心的位置。 “二哥。”一年不见,三圣母杨莲思念过甚,不禁泪眼朦胧。 “杨二哥。”小哪吒冲过去,上上下下地把杨戬检查一遍。松口气道:“果然好一些了。” “娘,别哭啊!今天是舅舅的生日。”沉香为母亲擦泪,劝道。 “舅舅。”小玉又眼泪汪汪起来。 “小玉。”沉香拉着小玉,无声宽慰。 “杨小圣,你何时才能恢复?老孙还等着和你打架呢!”孙悟空抓耳挠腮地抱怨道。火眼金睛,沉香的把戏又如何瞒过他呢!只不过,他已经习惯每年来看看他这个对手了。好像就不是那么寂寞了。 华山花正好,故人归不归?有时他会望着天空问,抱着一丝希望。 “打架,你就只知道打架。”哪吒不高兴道。“你没看我二哥伤得这么重吗?你不能讲点别的吗?” 孙悟空还真的认真地想了想,话再多,比不过各施手段,痛快淋漓得打上一场,就像当年那样。你是老孙最敬佩的人什么的,他也不习惯说出口。他使劲摇摇头,坦言道:“我和他就是打出来的交情。” 众人莞尔。这些年,大圣爷倒恢复了几分当年的率真性情。 “哮天犬回来了,我就不说了。”梅山兄弟凑上前,对杨戬倾诉。“想必你不知道,我们兄弟又回了灌江口。” “灌江口的日子比天上快活多了。常想起当年我们一起打猎,喝酒吃肉的那些日子。如果能回到从前该多好啊!”说完,梅山兄弟皆潸然泪下。 …… 东海四公主是因为守地狱受阴毒侵损,身体虚弱,来不了。然而,司法天神苦苦爱着的广寒仙子,早在十年前就不曾来过了。 广寒仙子这十年是如何过的呢? 月宫,泠泠玉树下的一袭纱衣,轻软如云,飘逸如风,和着月宫独有的桂香,时而抚琴,时而纵舞。有销魂歌板,有细腰娉婷。她就这样跳了十年,也不顾不上播散月光。玉帝早就有意撤去她广寒宫宫主之位,只是因为玉兔代为播洒月光,并苦苦哀求玉帝,玉帝才勉强听之任之不管的。如今,广寒的一切,全赖玉兔仙子打理。嫦娥沉浸在过去,不愿清醒。 人人都说她疯了! 杨戬的母亲瑶姬自被释放,重返三界以来,就没来看过她儿子一次。连当初在小屋外,也是过而不入。她还恨着他吧! 想到这里,沉香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来自生母的恨啊!是多么沉重,让那人如何得不堪忍受?那怕,他计设三界,已经弥补了当年的遗憾,救出了生母。可是,那恨却无计可消除。瑶姬始终不知,儿子为她做的一切,牺牲的一切。也没有人敢告诉她,伴君如伴虎,更何况她伴的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死物。她在权力的中心,还是什么不知道更安全吧! 她要是知道了,又该怎样面对呢?沉香心疼地看了看他的母亲杨莲。如母亲一般,活在虚幻中吗? 去年,沉香携小玉送走了年迈的老父刘彦昌。他说:“他此生最大的痛苦便是认识了仙女,下世他要做个凡人,过最普通的生活。” 最后弥留之际,三圣母也没来看他一眼,他惨笑了一下,说:“我配不上。”然后落气,死不瞑目。沉香为他阖上眼睛,终是说:“这不怪你。”姑且算安慰吧! 小玉陪在他身边,用她的爱支持着丈夫。一起把刘彦昌葬回了刘家村的祖地,落叶归根。 有时,沉香会想,母亲是不会再为这个人流下一滴眼泪的吧!她全部的心思,都用在忏悔过去,思量着如何补偿最爱她的二哥了。 曾经的矢志不渝,白头偕老终成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