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呆愣在原地不动,许久才转过身,看向身后的男人。 她不敢相信,眼前距她不到两米远的男人,是靳枫。 他穿的是绿色军装,黑色高帮登山鞋,许是热,上衣被他脱下来拿在手里,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短袖T恤,T恤有些紧绷,被他身体撑得满满的。 这两天天气异常,温度一直上升。 男人身姿如劲松般笔直挺拔,全身的外轮廓看起来糙野,但举手投足间并不粗鲁。 鹿鸣记忆中,他原本就很高,现在好像更高了,也更壮实,以前有些清瘦,现在完全感觉不到。 他身上外露的地方都呈现古铜色,唯独那张英俊的脸白一些,接近小麦色。 鹿鸣的视线从下往上游走,他也正看着她。 眉如青山连绵,眼若日月同辉。 鹿鸣每次看到他的眉和眼,总会想起雪豹那双眼球结构很特殊的蓝灰色眼睛。 很迷人! 两人的视线隔空相遇。 四目对视的那一刻,鹿鸣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就如每次她在野外拍摄,镜头对准动物最关键的时刻。 “小呦的尿这么神奇,把你熏成这样?”靳枫向前跨出一大步,跨到她面前,把小呦从她怀里抱过去,又退后了一步。 鹿鸣回过神来,屏住的气慢慢呼出来,移开视线。 “她真的是小呦吗?小呦怎么了?” 鹿鸣记得,小呦两条腿被盗猎夹夹断过,好长一段时间才愈合。 腿上的伤愈合之后,她不太敢走路,胆子特别小,受到一点惊吓,就会尿,靳枫总开玩笑说,小呦尿失禁。 他们抱小呦去看过兽医,医生说没什么毛病,可能是因为见到父母或伙伴被盗猎者残忍对待过,吓成了这样。 小呦也不愿意回野外,把她送回草原或森林,没多久她又会回来,每次回来都饿得不行。 鹿鸣没想到,八年过去了,小呦没怎么变,还是那么胆小,也还跟着靳枫。 “应该是吃了生东西,把肚子吃坏了。云杉这几天去县城找食材,我白天没时间照顾她,小武估计又跑到什么地方厮混去了。” 靳枫抱着小呦直接从后门进入前栋房子。 鹿鸣跟在他身后,身上湿了的衣服和裤子紧贴着身体,很不舒服。 她用手抓住衣角,稍稍往外拉起来,幸好衣服比较宽松。 牛仔裤紧身,她只能忍着。 他们回到前厅,靳枫找出一张小毯,铺在地上,把小呦放上面,让她趴着。 他翻箱倒柜找东西。 鹿鸣站在房间中央,看着他来回走动。 她感觉他好像对这里也不熟,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药,端了水过来,给小呦喂药。 他很专注地给小呦喂药,似乎忘了有她这个人存在。 鹿鸣只好自己走过去,也蹲下来,想给他打个下手,一起喂药。 结果越帮越忙。 两个人视线偶尔相撞,触电了一样闪开,不小心碰到手,他手一抖,水一下灌急了,差点把小呦呛到。 她只好闪到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来就行。”靳枫抬头看了她一眼,视线移到她手中的衣服上,“你去楼上换身衣服。” “……”鹿鸣心里犯难。 这又不是她家,她换谁的衣服? 鹿鸣静候在一旁,心中唏嘘不已。 她想过无数种和他重逢的情形,或浪漫,或虐心,也或者再也不见,给人无限遐想。 最好的重逢,是在秋天,枫叶如火的季节,如果他能给她念那首他唯一会背的诗就更完美了: 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 有落叶的地方就有树 每一棵树都是我给你的应许时光 冷杉的时光 松树的时光 白杨的时光 总之 我给你的时光全是木字旁。 …… 有一点必须保证,她一定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打扮得跟个真的公主一样。 现在看来,以上纯属她不靠谱的意`淫。 但她从来没想过,他们分别八年后的重逢,会是眼前这样。 在一个陌生的小镇,她穿着旧衣服,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连妆都没化,还一身尿骚味。 鹿鸣感觉,她就像伽利略手中做落体运动实验的球,从浪漫的高空坠落到现实,摔得脸青鼻肿。 小呦吃了药,安静地睡着了。 鹿鸣意识到她应该尽快离开。 “你帮我转告云杉,核桃饭我不吃了,让她不用再麻烦,好好照顾小呦。以后我就不来打扰她了。” 就因为她想吃核桃饭,害得小呦没人照顾,她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可也是因为她来吃核桃饭,遇见了他。 她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只觉得浑身不对劲,紊乱的思绪里夹杂着一丝喜悦,这种喜悦不受控制地在慢慢扩散,眼看要变成剧烈的狂喜。 鹿鸣有个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毛病。 太快乐或太悲伤,她都需要远离人群,如若不这样,她就根本体会不到,快乐和悲伤有什么区别。 靳枫嘴角一抽,抽出标志性的浅笑。 “确定不要先换衣服?你不是对气味最敏感?” 他这么一说,鹿鸣真有一种反胃的感觉,如坐针毡,恨不得马上飞回客栈,把衣服换掉。 “不了,我马上回客栈。”她起身就走。 “等一下。”靳枫移步挡在她身前。 鹿鸣走得太快,一时收不住脚步,直接撞在了他身上。 结果就跟撞在一棵树上一样,他纹丝未动,她被撞得头昏眼花,身体往后倒。 幸亏他双手及时抓住她的两个肩膀,把她身体稳稳按住。 两个人的视线一不小心又撞在了一起。 视线交织了几秒,双双移开。 他的手正搭在她的肩膀上。 这个动作,两个人都很熟悉。 以前一旦他这么做,意味着接下来,他要吻她。 这一次,他双手停顿几秒,触电了一样弹开,她也下意识地低头,往后退了一步。 “别动。” 靳枫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放着他上衣的椅子前。 他拿着衣服,在她面前单膝下蹲。 靳枫把衣服绑在她上衣里面的腰间,既挡住了她裤子上被尿湿的痕迹,也把她被尿湿的上衣下摆与她的身体隔离开来。 鹿鸣低着头,看着他有条不紊地绑衣服,脸微微有些热。 他绑好衣服,她低声说了句“谢谢”。 “谢什么,小呦也不是随便谁都尿的。”他没有站起来,继续保持单膝蹲着的姿势,“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昆伦,他们都叫我三哥。” “……”他就是三哥?那天车顶上的人真的是他? 鹿鸣有种后知后觉的欣喜。 “我是北鹿。”不管她想不想接受,她现在确实是北鹿,除了周笛和她自己,没有人再把她看做鹿鸣。 “名字代表什么?我们所称的玫瑰,换个名字还是一样芳香。” 朱丽叶不介意罗密欧是罗密欧,罗密欧自己却痛恨他是罗密欧: “神父,告诉我,我的名字是在我身上哪一处万恶的地方?告诉我,好让我捣毁这个可恨的巢穴。” 鹿鸣不知道,他不再是靳枫意味着什么。 是八年前,他没来赴约,让她空等一场的原因? 她没有问,他也没主动解释。 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 他的眼神有一种期待,似乎在等着她说点什么,不是自我介绍那么简单。 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们明明很熟悉,却又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客套寒暄之后,都没再开口。 空气里充斥着一种谁也无法描述的味道,就像他们此刻的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 “我回去了。” 鹿鸣往后退了两步,不等他说什么,迅速转身,跑出了小森林。 蹲在地上的男人目送她离开,一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才起身。 “北鹿……”他自言自语,声音里有欣喜,也有一丝无奈。 “哥,是牧云客栈那个北鹿小姐来过了吗?她在哪里?我找到食材了,马上给她做核桃饭。” 云杉提着大包小包走进来。 “你要怎么做?”靳枫走过来帮她拿东西。 “我决定加红枣。她以前的男朋友说她体虚,需要内调,我猜他肯定在核桃饭里加了红枣,三色紫罗兰的香,这个就有点麻烦,这个季节去哪采这种花?” “她不会吃的,看都不会看。”靳枫最了解鹿鸣那些小毛病。 她就是个高等视觉动物,视觉上不入她眼的人或物,她连边都不愿意挨。 核桃饭颜色本来就深,再加红枣,只会更深,一点看相都没有,她会吃才怪。 “为什么啊?说得你好像很了解人家似的。” 靳枫没具体解释,“她刚才特意来让我转告你,她不来吃核桃饭了。” “我做好了送过去,她肯定会吃的。”云杉把东西放下,跑到小呦跟前蹲下来。 “袁一武那臭小子,让他帮我看半天,他跑哪去了?” “我来吧,这两天我也休息。”靳枫嘴角抽动两下,犹豫片刻,拉了张椅子,在旁边坐下来。 “云杉,你看,我已经把我爸送到了疗养院,以后你可以不用再跑来跑去,来帮我照顾他。上面的抚恤金已经批下来,足够他住院的开支。你要是想开料理店,阿牧的客栈可以匀出一个店面,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这里太偏僻,不适合。” 云杉瞬间愣怔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着小呦。 “那小呦怎么办?” “小呦可以跟我去森警大院。” “你们每天都要训练,巡逻,山火一发生,忙得没日没夜的。” “忙的时候让炊事班的人照看,再忙也要吃饭。” “……”云杉没有话可以反驳他了。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这么快。 天色已经暗下来,以往这个时候她也要离开了。 她白天来照看病人,空闲的时候,把小森林做成一个了因缘际会的私家厨房。 晚上他从支队赶回来,她便回镇上自己家。 云杉很不情愿地站起来,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诺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一个人,一只鹿,显得有些空旷。 靳枫不知为何,一直空荡荡的心,突然被塞得满满的,却不知道塞了什么。 以往这个时候,他要给昆榆林擦身体,换洗衣服,突然不需要了,他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云杉买来一大堆食材,都没带走。 他翻出几样,打算给小呦做点什么吃的,做完以后才发现,是核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