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徐徐穿行在一条山坳马路上。 马路两边,高山巍峨,陡峭的山坡上林木丛生,绿荫蔽空。从深山老林里,不时传来珍禽怪鸟古磬编钟一样的幽鸣声。 车上的乘客都已经陆续下车,除了司机,只剩下鹿鸣和程子涛。 鹿鸣听从了内心的声音,接受国际野生动植物保护组织的邀请,跟随雪豹研究组回中国西部森林小镇玉仑河,拍摄雪豹专题片。 从温哥华出发的那一天,她在机场遇见了程子涛。 原来他是同一个国际野生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因为是林学院的学生,又来自中国,有语言优势,所以被委派为乔森教授此次中国西部探险之旅的助理。 乔森教授是国际上最早一批来中国研究雪豹和有蹄类动物的专家,是个中国迷,比他们早一批到了玉仑河。 登机之前,周笛担心她一个人路上没人照顾。 程子涛自告奋勇:“别害怕,有我在,我会照顾你的。” 一路上,他成功让鹿鸣领教到,他多么会被人照顾。 飞机,火车,汽车,程子涛一路吐过来,进入西部高原地区,他就开始高反。 鹿鸣喂他吃了红景天后,他一直处于昏睡状态。 她问了司机,确认他们已经进入玉仑河区域,刚松一口气,车子突然急刹车。 “嘭嘭嘭……轰隆隆…” 车顶上接连传来巨响,似是有东西砸下来。 鹿鸣被撞向前面的座椅背,眼冒金星。 程子涛也被撞醒了。 司机用他们听不懂的方言大声叫骂,边骂边下车。 不久,司机上来,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告诉他们现在所面临的状况。 附近有山林发生了火灾,山火已经扑灭,但有烧焦的滚木滚落下来,压在车顶上,车前也有滚木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司机已经打了玉仑河森警电话,他们马上会派人过来清除滚木,让他们坐在车上等,千万不要乱动。 等待的时间有些煎熬,时间一分一秒都被拉长。 “不知道还会不会还有其他滚木砸下来。”程子涛有气无力地笑道,“我们该不会还没见到雪豹,就死在这里吧?” “……”鹿鸣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目光被车前方一片橙色风景吸引。 一群男人朝车子的方向走来,打闹说笑,各种脏话痞话不断。 所有人都穿着橙色工作服、戴着橙色安全帽,衣服不是纯粹的橙色,点缀了些许绿色。 橙色占了主导地位,所以,远远望去,就像果园里一棵棵会移动的橘树。 不只是衣服、帽子一样,他们走近了以后,鹿鸣发现脸也一样,全都是黑乎乎的,就像抹了黑炭,应该是刚从扑火现场赶来。 他们走到车旁,分散开来,搬运滚木。 有人爬上了车,清除车顶上的坠落物。 鹿鸣坐在靠窗的位置,视线穿过车玻璃,看向他们忙碌的身影,想起刚才程子涛的问题,感叹了一句: “有他们在,我们应该不会死。” “你坐在这里,我下去帮他们一起搬,好歹我也是个男人。” 程子涛起身就走,像个抓住机会就想极力证明自己的小孩那般急切。 “不要去,你这样下去很危险。” 鹿鸣要阻止,他却已经走到车门口,双手扶着车门,跳下车。 她只能也起身,快步跟上去。 程子涛跳下车以后,许是头有些晕眩,身子晃动了两下,闭眼站在原地,待晕眩感平息以后,走到车后轮,俯身去搬堆积在车旁的滚木。 鹿鸣站在门口,抬头往上看,脸色瞬时煞白,大声喊道: “程子涛,快上来,危险!” 她话音刚落,陡峭的山坡上接连传来“咔擦”的响声,似是有重物从山顶坠落,砸断树枝,从高空落下来。 鹿鸣双眼圆睁,程子涛就在坠落物底下的位置! “小心!”鹿鸣迅速跳下车,飞一般跑向程子涛。 “谁让你们下车?快给老子滚上车!”从车顶上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怒吼。 声音醇厚有力,仿佛从森林里迎面吹来最强劲的一股风,舒爽清凉,却给人极强的压魄感。 鹿鸣脚步顿了片刻,这个声音太独特,她感觉很熟悉。 她来不及抬头,继续向前跨出两步,扑向程子涛,拖着他往车底下滚动。 程子涛的手被几根交错的滚木压住,滚了半圈就动不了了。 鹿鸣趴在他身旁也动不了。 车顶上传来一连串重物着地的声音。 “三哥,危险,不要啊!”从车头方向,远远传来带着哭腔的声音,很稚嫩,像还未成年的少年的声音。 少年的声音很快被滚木和枝杈砸下来“噼里啪啦”杂乱的声响淹没。 这一系列的事情,几乎是在眨眼的功夫接连发生。 鹿鸣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 …… 又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之后,四周归于平静。 鹿鸣很意外,除了一些土屑灰尘和枝叶,并没有滚木之类的重物砸在她身上。 她睁开眼睛一看。 她左手边,一字排开,放了四根碗口粗的滚木,都没有完全烧焦,还能承受一定重量。 这四根滚木斜靠在车身上,与车身共同形成了一个三角保护区,把山坡上砸下来的枝杈和滚木挡住,滑到了三角区以外。 她和程子涛成功被保护在这个三角区内。 有人走过来,把她和程子涛扶起来,问他们有没有受伤,声音温和。 鹿鸣刚站稳,余光瞥见,有人迅速爬上车顶。 “小武你慢点。”扶他们起来的人,冲爬上车顶的人叫道。 “我才不要慢,”被叫做小武的少年,动作像猴子一样敏捷,转眼爬上了车顶,“三哥你怎么样了?有没有被砸伤?” 车顶上站着一个男人,身形骁健挺拔,双手扶着最外边的两根滚木,夹紧中间的两根,仰头看向山顶。 鹿鸣不用问也知道,是他用车顶上的滚木,给他们快速搭建了一个临时三角保护区,自己却置身在最危险的境地。 她无法想象,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站在车顶上的缘故,鹿鸣感觉他周身散发出一种高高在上的王者之气。 车顶上的王开始发话: “李章程,张小雄,你们两个马上把他们拖上车。” 他没有往下看,却看向旁边的少年。 “袁一武,你刚才鬼叫什么?那两个蠢货没被砸死,也会被你吓死,快滚下去。” “我不滚,要滚也要跟三哥一起滚。” 被叫做袁一武的少年,笑嘻嘻地耍无赖,像个任性的小孩,以和大人唱反调为乐,他和王一样的男人并肩站在车顶上,扶住其中两根滚木。 “我不是说滚那个,这事得让给我们未来的三嫂。” “不要乱叫。” 鹿鸣已经走到车门口,听到他们的对话,脚步不受控制地又停住。 “姑娘,你们不能再磨蹭了,赶紧上车,我们已经清空车前马路上的滚木,让司机尽快送你们离开。” 鹿鸣和程子涛被两个男人强行推上车。 车门关上,司机立刻启动了车子。 鹿鸣站在车门口,回头看向那一群分不清谁是谁的男人。 他们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似乎早已忘了刚刚经历过的生死险境。 “三哥,今天最后的任务也完成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去三嫂那里庆祝啊?” “太好了,我要去小森林吃三嫂做的核桃饭。” “我也要吃。” “……” 车子转眼把那片橙色移动果园远远甩在了后面,七嘴八舌的起哄声也消失了。 鹿鸣收回视线,转身走向座位。 “怎么了?是不是看到熟人了?” 程子涛跟在她后面,边走边解释: “他们应该是当地负责山火的森林消防员,冬季干燥少雨,森林火灾高发季节,他们还真是辛苦。” 鹿鸣听他这么一说,怀疑她也高反了。 靳枫曾经是昆仑山附近山林的护林员,和森林消防员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这里离昆仑山有几百公里远,他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只是,那声音,那操天野地、狂天狂地的性格,实在太像了。 乔森教授为首的雪豹研究项目组有好几个小组,对整个西部地区展开雪豹研究。 鹿鸣特意选了离昆仑山比较远的玉仑河小组。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鹿鸣回到座位上,揉了揉太阳穴,摇了摇头。 “没有熟人,只是想向他们表达感谢,有机会见到再补上。” “好啊,我们一起。刚才,谢谢你。” 程子涛回想起鹿鸣扑向他的那一幕,仍然后怕,也很内疚。 他当时完全被吓懵了,根本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却已经护住了他。 鹿鸣犹豫片刻,委婉地说出了她的真实想法: “森林火灾发生的时候,一般老人、小孩、病和残都不参加灭火。你是男人没错,但高原反应也不容小觑。” “所以那个人才会骂我蠢货,连带你也被骂了,对不起。”程子涛苦笑道。 “危险已经过去,别想了,好好休息一下。” 许是旅途困顿,又经历一场虚惊,鹿鸣自己感觉也有些疲惫,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 他们的车离开后不久,山坳马路上的森林消防员清除完滚木,也开始返回。 到了分岔路口,一群人分成两路。 一路叫嚷着去小森林庆祝,占了多数。 一路回森警支队,人不多,只有两个。 “三哥,是她吗?我们在昆仑山的时候,跟你处过一段时间的那个女孩?”李章程追上前面奔走的男人。 他不记得那个女孩长什么样,只依稀有个模糊的影子。 “……”靳枫张了张嘴,发不出声,口里全是灰,嗓子腥痒,啐了一口唾沫。 李章程紧盯着他吐出来的那口血水,双眼圆睁。 那么大一根滚木砸在他肩膀上,如果不是他及时把头偏向一边,他脑袋早就开花。 李章程环视四周,附近都是树林,确认不会有人,才压低声音。 “三哥,别忘了,你现在是昆伦,不是靳枫。” “少啰嗦,你跟他们去吃饭,我去开总结会。”靳枫转身就走。 那个什么都怕,习惯躲在他背后需要他保护的公主,怎么会是现在这个危急关头胆敢舍身去保护别人的女人? 偏偏她就是。 从他爬上车顶,透过车窗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他就认出了她。 她却根本认不出他是谁。 靳枫抬头看向天空,今年是个暖冬,天格外蓝。 这意味着,这个冬天,他们森林防火任务艰巨。 还有呢? 八年了。 她终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