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爸爸表情凝重,见李东来了,迎上去,噙着泪,低声道:“还有最后一口气撑着,这么长时间不走,应该就是在等你。”
何妈妈没说话,可眼神里闪过一丝慰藉。
其他人不约而同的向李东点点头。
他也肃容的点头回应,慢慢的拖着脚步向病榻走去。
无论做了多少心理准备,他仍没有十足的把握面对。
他其实很怕,怕他就是那个送她走的人。
送他人走是一件极度悲催的事情,又是一件极度荣耀的事情。
它满足了被送之人的愿望,但送人的人却是满满的痛苦。
有时那种痛苦将跟随自己一辈子,无声无息的折磨着送人的人。
终于,他停住了脚步,俯下身,近距离的,细细的,观察着她。
他的胃一阵痉挛,几乎要呕吐出来。
死亡的躯体,死亡的容貌,死亡的阴影,一切都是死亡的味道。
情况远非他想象,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做好接受眼前事实的心理准备。
那张病床上,根本已不再是躺着一个人,而是一副骷髅。
确切的说,是一具呈现着骷髅模样的女人。
它是何玉洁?
如果这是事实,他宁愿去死。
可眼下他死不了,只能承认这个事实。
她那原本白皙光滑的脸现在已经黯淡无光,干瘪的面庞到处爬满了深深的皱纹,原来饱满的眼眶也已经深陷,整张脸只剩下一张皮,而且是一张苍白的皮,没有一点血丝。
整个身体,她那原本丰腴柔软的身体,隔着白色被单都能看到只剩下瘦骨嶙峋的骨架。
短短半年时间,她完全的变了,变的不成人形,失去了一切华彩!
可她仍是他的何玉洁。
之前准备的种种顿时化为乌有,精心设置的防线瞬间崩溃。
他的心碎了,深深的自责,他浑身颤抖着,在她耳边轻轻呢喃,“玉洁,我来了,我来晚了,对不起。”
他的眼神,他的动作,他的语气,都充满了怜爱之情。
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心灵感性,也许是真爱不朽。
沉睡了三天三夜的何玉洁眼皮跳动了一下,慢慢的抬起了枯萎的眼帘。
见她转醒,不大的病房随即一阵骚动,何妈妈更是小声呜咽起来。
“你来啦?”她气息微弱的说,脸上皱纹舒开一些,似笑意。
温柔的声音,还是那么悦耳动听。
这也是她唯一没有改变的地方。
“来啦,我早就应该来的。”李东操着干的冒烟的喉咙道。
他帮她理了理额发,握了她干枯的手,故作欢快的说:“看到你真高兴,我好想你。快好起来吧,你要跟我结婚,你还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呢。”
何玉洁乌黑的眼睛转动了一下,仿佛出现了一点异彩,但华光一现,旋即转为暗淡。
“怎么可能,我已经嫁做他人妇了。”她微微抬了抬头,对着不远处的老公说:“对不起,我当时着急想要一场盛大的婚礼,是我太自私了。后来,我发现,我始终不能对他忘情。”
那人已泣不成声,呜咽道:“没关系没关系,这辈子能遇见你,我已经知足了,你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已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都是我不好,我那时候不知道你身患重病,要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不工作,我也要陪在你的身边,给你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都怨我”李东极为懊丧。
“是我不好,东子哥哥。我知道你忙,你们项目需要你。我怕我给你添乱,就狠心离开了你。”她闭着眼睛,两行清泪不由自主的滑落,“哎等我真正懂的什么是爱的时候已经晚了,你原谅我好吗?”
“说什么气话,我从来就没有真的恨过你。大爱即是成全,而非占有,我心里有你就够了,更何况我们在一起度过了这么多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日子,我这辈子知足了,呜呜呜”
李东撕心裂肺的哭着,声音越来越大,屋内其他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也是哭声一片。
“东子哥哥,你真的好善良。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过我只为你绽放,我现在做了错事,你还爱我吗?”何玉洁忽的将眼睛睁得大大的,流露出渴求。
听她这么说,李东更是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勉强止住了泪,凑到她的面前,吻了一下她的额,然后在她耳边坚定地说:“生生世世,我生生世世都爱你,玉洁,到了此时,我才终于明白什么是爱情。”
她的嘴角动了一下,好像是泛起来一抹满意的微笑,小声说:“我也是,生生世世,我等你。”
她停息一会儿,似在积攒力气,又道:“还有那天晚上,吴钱的婚礼那天”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不让她再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了,是扎瑞娜。”
“好好待她,她不光健康美丽。她还答应了我,替我好好照顾你。”
“你那时候就知道你活不长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忽的不满道。
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告诉了你,我还怎么掌控你?掌控一切?”
说完这句话,她的气息更加微弱了,显是刚才说话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你这个笨蛋,真是天下最大的大笨蛋!”
“不管是聪明还是愚笨,只要心里有你,不都是爱你的姑娘吗?”
忽然,她的眼睛暗淡了,慢慢的变得无光了。
那一刻,李东扑在她的身上,肆无忌惮的哭。
他好久没有这么哭过了,自从何玉洁提出分手以来,他深夜流过泪,可是那时候仅仅是悲愤的流泪。可现在他却是心痛,无边无际的痛彻心扉。
既然不能在一起,为什么又要相识!
既然相识了,你又为什么要走?
人家都说,红尘之中,莫负红颜泪,可他辜负了她多少个日日夜夜?
一生所爱,只在白云外。
无语的等待,徒留下无奈与悲哀。
不知道过了多久,哭晕了多少次,李东仍不愿放开她。
以前的点点滴滴仿佛就在眼前,他不想放手,也舍不得放手。
他抱着她的身体,她已没有了余温。他不知道自己将要抱到多久,他只知道苦水哗哗的流下他的面颊,他这一辈子也没有流过如此多的泪水。
他吻她,疯狂的吻她,希望她能回应,可是她并没有。
无助,彻底的无助,凄凉,深入骨髓的凄凉。
“是我害死了她,是我让她丧失了生后的希望,是我说了不近人情的话,是我!”他狠狠的抽了自己。
没有人上来阻止,因为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他们在忙着哭泣,除了哭泣还是哭泣,除了悲痛还是悲痛。
年轻的生命就这么走了,走的这么突然以至于任何人都没有做好任何的准备。
他还记得他们在一起的山盟海誓,他还记得他们在一起的欢笑,他还记得他们过往的一切,然而所有的一切刹那间都不在了。
许久许久以后,几位医生来了。
“先生,请您节哀顺变,她要去了。”
“滚开,你们都滚开,我不许你们带走我的玉洁。”李东撕心裂肺的大喊,“你们无能!为什么治不好她!!为什么这么简单的病你们都治不好!!!”
“请您冷静”
“小李啊,你就让她安安心心的走吧,你这样,她走的也不安心。”何爸爸拉着他悲恸道。
“不行,绝对不行!”他猛地站起,只觉眼前一黑。
然后他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到一丝光明,周边全是阴冷和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到了什么时候,一道光亮破空而来,一只纤手猛地拉住他,“快走!离开这里!”
“是玉洁的声音!”
他忽的睁开了眼,绣帷低垂,似曾相识。
这里是何玉洁长大的地方,濠河边上,绿杨深处,他曾来过这里。
空间虽不大,却很舒服,而且温馨。
闻着她或有或无的残存气息,他伸开了双臂,极力想抱住什么。
“来,吃点东西吧,你已经睡了四天四夜了。”何妈妈给他做好了香喷喷的饭菜。
“她呢?”他哑着嗓子问。
“睡着了。你吃完饭我领你去看她。”何爸爸低声道。
他吃了很多,他要积攒出门的力气。
一片芜杂中,一块黑色的石碑做了门面,她就安眠在那里。
分别的太久,难得相聚。
他不说话,就静静的坐在那里,陪她。
一坐一整天,他感觉好极了,在一起的感觉好极了。
尽管谁都不曾言语,可他却无比的满足。
他决定天天来,直到他将老吴答应给他的一个月的假期用完。
见何妈妈每日为自己的起居辛勤操劳,他不愿意继续麻烦两位老人,便假意辞别,找了一间较近的旅社住下。不巧过了两日,却被何爸爸发现,又被强拉了回去。
“我们虽然没有翁婿名分,可我们早已将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了。”老人爱怜道。
李东勉强一笑,也不说谢,住下了。
终于到了离开的那日,他再次来看她,野花烂漫,在山风中摇曳。
“你生前爱漂亮,懂音律,这里有花有水,还有好听的鸟鸣,你肯定不会寂寞的。我有空再来陪你,你可是要乖哦。”他吻了吻那张嵌入碑中的黑白照片,凄然道。
她还在冲他笑。
他别过头,擦干泪,离开了。
他一面走,一面大声背诵道:“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帝揭帝,波罗揭帝,波罗僧揭帝,菩提萨婆诃。”
转过山脚,一切都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