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月色难得的清亮,与昏黄的路灯相映衬,糅合出一圈温和的光晕,照亮了门前的草坪。借着余光隐约可以看见树下正坐着一个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荡着秋千,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由于被罩在树影下,秋千上的人看不真切,但是可以从她清甜的歌声和那时不时由于荡起而脱离树影的光滑小腿上判断出这是一个女孩。 姜晓惠开车载着虞维臣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她一时有点愣神,脚下便踩了刹车。 虞维臣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有些无奈,随后收敛情绪,对她道:“不好意思,刚刚宴会上喝了不少,要麻烦你送我回来。” 姜晓惠回过神来,回应道:“哪里的话,刚刚是你替我挡了不少的酒。” 听到车库开门的声音,顾可盈知道是他回来了。她停下秋千,不慌不忙地仰头把杯底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从善如流地把脚边的酒瓶和薯片袋收到怀里,踮起脚尖从侧门无声无息地闪回了家。 谁知道刚关上门,便听见黑暗里传来声音:“这么晚了还不睡?” “看月亮。”顾可盈根据声音确定了他的方位后,一边回应他,一边蹑手蹑脚地挪到了酒柜前,偷偷把手上的红酒塞了回去。 虞维臣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把她的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他淡笑不语,只是按下了手中的遥控器。 霎时间,屋内亮如白昼。顾可盈差点被抓了个现行,还好她动作快,已经及时关上了酒柜。这会儿她刚刚转身靠在酒柜上,手里正拿着薯片袋和刻着长颈鹿浮雕的马克杯站在原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女孩子不要熬夜,你明天还要上课,早点睡吧。”虞维臣并没有拆穿她,只是看着她欲盖弥彰的样子,忍俊不禁。 “你也早点睡。”顾可盈随手把手上的东西放到酒柜旁的吧台上,便上了楼。 听到外面彻底没了动静,顾可盈才又偷偷溜出了门,因为她想起来自己杯子上应该还有红酒渍;她得把罪证销毁干净。 谁知道,等到她摸到了楼下,打开了吧台上的吊灯,发现杯子已经被人洗干净了。 “又下来干什么呢?”身后传来虞维臣的声音。 顾可影吓了一跳,“我下来喝口水。”她转过身,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杯子藏到身后。 眼前的人换了睡衣,少了一分穿正装时的冷酷感,多了一份休闲居家的亲切感,配合他深邃的眉眼和轻描淡写的神情,加上灯光的投射,颇有一种天仙下凡尘的感觉。虽然天天见到他这副样子,但顾可盈还是暗自窃喜,平时在外那些人看到的都是他身着西装高高在上的姿态,谁又可以像她一样在他身边尽览他休闲居家时的模样呢? 虞维臣全然不知她的心思已千转百回,他的视线还停留在她隐藏在身后的杯子上,解释道,“今天我搭别人的便车回来的。”言外之意早已明显不过。 顾可盈当即明了,车库的声音和洗干净的杯子都是他的手笔;原来自己的小动作早就被他看在了眼里,她甚至不敢想象刚刚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有多么幼稚。 只不过,对于顾可盈来说,这句话的重点可不在这里,她顺着他的话问道,“搭谁的车呀?男的女的?” 虞维臣答非所问,“晚上可以喝一点红酒,但不要喝太多。零食也少吃。”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顾可盈穷追不舍。 “小孩子管那么多干什么?” 顾可盈撅起嘴小声嘟囔,“又是这句。‘小孩子’就什么都有限制,‘大人’ 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况且,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不知道他是真的没听清还是故意问她,只听虞维臣问,“你说什么?” 顾可盈抬头,给他一个甜甜的笑,“我说晚安!”说罢,便要上楼去。 “不喝水了?”虞维臣逗她。 顾可盈退了回来,恶狠狠地说:“喝!”她倒了一大杯水,仰头便一鼓作气地全喝了,颇有些英勇就义的意味。 喝完了,她转头还想对虞维臣说些什么,第一个音节还没发出去,便被卡在了半空。刚刚他站的位置空空如也。 顾可盈有些生气,侧头向他的房间看去,在看见门缝上透出的灯光之后,顿时就消气了,只觉得莫名的安心。 他不在的时候,她只觉得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就像小时候偷穿妈妈的裙子,衣领全都耷拉下来,走起路时整个衣服都一晃一晃的,风从四面八方灌入,席卷她整个身体。 所以顾可盈宁愿待在院子里,至少那里有离自己很近的虫鸣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时不时传来的邻居家的狗吠声,她还可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样让自己的周围一下子都热闹了起来;更何况,她还能在捕捉到他回家时打开车库的第一声。 上了几节台阶,顾可盈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走了下来,渡步到虞维臣的房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里头传来低沉的男声。 此时虞维臣正靠在床头看资料,骨节分明的左手托住文件夹的外壳,右手搭在床边,她进来的时候,他左手一握,合上了文件夹,把它搁到了床头柜上。 虞维臣注视着她,等待顾可盈开口。她有一双圆圆的杏眼,瞳仁里像是泛着光,和别人对视的时候,很容易吸走别人的目光,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顾可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两眼眨了眨,说:“这周五有个高二家长动员会。” “我知道。” 她的食指绞在一起,在他的注视下有些难以开口,随后躲开他的目光,视线飘向窗外,说道,“这是高二分班以来的第一次家长会。” “我知道。” “那你,能不能……”顾可盈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声若蚊呐,“让,何叔去替我开……” 之前的家长会,都是虞维臣亲自去替顾可盈开的,除了他之外,谁去她都不依。这次却一反常态,要换成何叔。何叔是虞维臣替顾可盈聘请的接她上下学的司机,从她进这个家起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已经有五年了;他有四十出头,为人忠厚老实,话也不多,顾可盈很信任他。 “嗯?”顾可盈只觉得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 “能不能让何叔去开家长会?”她鼓起勇气又提高音量说了一遍。 虞维臣皱了皱眉,“为什么?” “因为高二生没有高一生那么好骗了。”顾可盈抬出了一个算不得理由的理由。 虞维臣没有接话。 顾可盈不敢看他,低头继续解释道:“你看,你还这么年轻,根本就不像我的家长。” “我三十岁了,还算年轻吗?”虞维臣反问。 顾可盈把食指松开,又再绞到一起,复又松开,才抬头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你不老。一点也不。所以比起你,何叔更像我的家长。刚好现在是高二分班以来的第一个家长会,以后只要何叔都替我开,你就不用再管了。” 虞维臣应该觉得如释重负。因为他可以不必再面对硬塞给他名片的家长,不必再听讲台上那些所谓名师对家长们“孜孜不倦”地说教,不必再勉为其难地为出席家长会而推掉重要的会议,更免去了那些子虚乌有的报道给他带来的负面影响。 他是该高兴的。 虞维臣敛下眼眸,让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就在这个空档,顾可盈弯下腰凑近,灼热的呼吸在他的脸上游移,像是个十足的恶作剧,“好不好?” 虽然虞维臣抬眸的时候表情并没有丝毫波动,但顾可盈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刚刚看见近距离的自己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只是,那情绪像是随风而过的柳絮,她耐心地守候在原地等待时机,却让还是被它逃离,紧握的手心里只剩下一丝绒毛;白色的绒毛是柳絮存在过的证据,却已再也无法让她知晓那柳絮的形态。 虞维臣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只给她回了一个字,“好。” 看着他不为所动的样子,显然自己的恶作剧还是没有得逞,顾可盈有些脸红,她假咳了几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即抽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说道,“晚安。” “晚安。”他的声音格外平稳。 关上了门,顾可盈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楼梯上,而后,才靠在扶手上,近乎微不可察地,叹出一口气。 门内的世界,顾可盈进进出出许多次,却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 所以,她只得永远被关在他的门外。 这一扇门的距离,究竟她需要摸索多久,才可以走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