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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恰逢山间小雨,庞斑挟了伞,邀季彖山间一游。  细雨连绵,庞斑选得又是人迹罕见的小径,道路泥泞,青苔滑腻。两人虽都是当世一流,却不约而同地如常人般步步缓行。  庞斑带着她在山峦间穿行,并未向山上行去。季彖不觉有些好奇:“不知魔师欲往何处?”  庞斑侧身让她先走,体贴地伸手替她挡去头顶垂下的藤蔓,却柔声笑道:“快了,玄同莫急。”  不算此次,季彖只来过终南山两次,又都是直接往道观或慈航静斋而去,反倒不如事先谋划的庞斑熟悉,见此也不再问。  绕过林间,庞斑终于停下脚步。季彖随着他目光看去,却是一泓溪水。一叶小舟静静在近岸处飘动,如水上落叶。小舟以轻罗帐为篷,更设了案几小柜,想来是庞斑命人事先预置。  庞斑先跃上小舟,再向季彖伸出手来。季彖在他手上一搭,轻巧跃在舟上,进入船舱坐下。庞斑解开系舟之绳,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小舟便离了岸,又因此处是溪水上游,自行向下飘荡起来。  季彖将目光自不远处的如雪瀑布上收了回来,笑问:“此处想来便是南梦溪?”  庞斑颔首:“正是。以庞某观之,也只有此处值得玄同一顾。”  季彖懒洋洋斜倚着舟壁:“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魔师果然雅人深致。”  庞斑含笑问道:“谢安石言‘訏谟定命,远猷辰告’偏有雅人深致,玄同也是如此吗?”  季彖随口答道:“我非江左风流,最喜之句反而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谢安江表伟才,自然觉得有天下之思的“訏谟定命,远猷辰告”毛诗为最。她就算如谢安一般有正天下之心,也绝不会在庞斑面前显露。  庞斑柔声道:“玄同不觉此句过悲了些吗?”  季彖自言自幼顺遂,他同样看得出季彖的确如此。又兼她善于谋算,必定对局势、人心了如指掌,按理来说,绝不会喜欢隐含了局势脱离掌控之意的这一句才对。  季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微微一笑:“魔师所爱之句,莫不是‘凡百君子,不畏于天’?”  这两句都出于小雅中雨无正中“凡百君子,各敬尔身。胡不相畏,不畏于天”,季彖拆了原本的句意,扭曲了“所有君子众卿大夫,各自谨慎小心一点,为何互相不知戒惧,竟敢不畏天命尊严”的本意,将意思彻底倒转。  庞斑同样避而不答:“玄同怎知我喜者并非‘绸缪束薪,三星在天’,或是‘日居月诸,照临下土’?”  诗可言志。  季彖不愿被庞斑窥出心思,庞斑同样如此。  他随口说的两句,一为唐风中的“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一为邶风的“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前者淡婉缠绵,是婚姻时心悦而歌。后者则是闺怨之诗,言日月之照临下土久矣,今乃有如是之人,而不以古道相处,指责其夫心意已变。  “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依魔师性格,必然是多加修行而非听凭天道之命行事。”云雾茫茫,间有清风,季彖半闭了眼,避重就轻地选了两句都有天象之征这一点缓声道,“更何况此……”  她猛然住了口,险些将此世这个词说出。她修的是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的道,自然无所谓情感波动,平日里喜怒哀乐皆如常人,却绝不会影响到她一颗无尘道心。此时却被庞斑魔功牵引,差点脱口而出不该说的话。果然是无相天魔的好手段。  庞斑见她忽然住口,投去疑惑一瞥。季彖心知他放任魔种与道心相连,瞒不过他,挑了其中一点说道:“虽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天人之间云遮雾绕,想必没什么影响。”  南梦溪弯折如蛇,他们又任由小舟缓缓浮动,季彖暗暗计算,只怕到了未时才能漂至下游,便转了个话题:“石上流泉,深松色静。有客无肴,魔师不引以为憾事吗?”  庞斑忍俊不止,索性连风度都不要了,笑得弯下腰去。他起身时顺势从小柜里取出一只黑漆食盒:“玄同不必担忧,庞某岂有让玄同忍饥之理。”  他先抖腕在案几上铺设一方白色细绢,这才打开食盒,将早已备好的食物一碟碟取出。与此前琳琅满目的筵席略有不同,他这次预备的食物却极为清淡,不过一碟醋笋,一碟熟藕,一盅豆腐,一盏杏酪以及细面而已。  辅食清淡,则主菜必定味美而能持久。季彖不知不觉坐直身体,专注地看着庞斑抽出食盒最底层。  庞斑见她终于全神贯注,莞尔笑道:“玄同说自己好吃,果然不假。”  他最后取出的,是盛在青瓷里的一条刀鱼与一柄长约数寸的轻薄短刀。他只略微扫了一眼,就开始下刀。刃光翻转如水幕,鱼片纤薄如纸,随着他腕间轻微施力飘飞如雪,轻飘飘落入事先备好的盘中。  季彖提箸夹上一片送入口中,良久才从那鲜美滑腻的滋味里回过神,不由长叹道:“河豚愧有毒,江鲈渐寡味。不愧是春馔妙物。”  庞斑动箸少,只含笑看着季彖犹豫不决,像是既想继续品尝刀鱼,又有些舍不得动箸。她再次动箸时先取了醋笋,再取刀鱼,可盘中刀鱼消失的速度还是远快于其它辅食。季彖停箸时,看见庞斑几乎没有动箸,难得脸色一红:“魔师不用餐吗?”  庞斑笑道:“无妨。玄同秀色可餐,自然餍足。”  季彖一笑:“若论秀色可餐,魔师也多半能教掷果盈车。”  她停箸后懒洋洋倚坐,神色闲适,那双狭长而眼尾上挑的墨眸半阖,一只手漫不经心地自舟沿垂下浸入溪水,任由溪水拨动。  真像只餍足后的猫。这个念头在庞斑心中一闪而没,消弭无形。    夜里季彖已是就寝,却听见庞斑低沉而富有魅力的声音悠悠传来。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季彖不觉皱了皱眉。  诗有三百,篇目众多。她此前曾言自己最喜“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从未提及过女曰鸡鸣一篇。就算荡这一篇确实不适合夜半而歌,也有庭燎等等数十篇可歌。庞斑唱什么不好,偏偏唱了乐新婚也的这一篇。  好在庞斑声线极为动听,咬字又舒缓暗哑,季彖索性半阖了双目,静静倾听,却不料庞斑接下来所歌的竟是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亮出来多明亮,美人仪容真漂亮。身姿窈窕步轻盈,让我思念心烦忧。  月亮出来多洁白,美人仪容真姣好。身姿窈窕步舒缓,让我思念心忧愁。  先唱夫妻对答的女曰鸡鸣,又歌思慕之意的月出,庞斑这是在逼她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对答吗?  及至最末一句“舒夭绍兮,劳心惨兮”时,庞斑的声音由远及近,已停在她门前,带着笑意:“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月色入户,庭下如积水空明,不知玄同愿不愿意做一回闲人?”  季彖叹了口气,到底披衣而起,打开了房门:“生者为过客,不知为欢几何。秉烛夜游,良有以也。莫非魔师也要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成?”  庞斑携了她一同踱步于庭中:“谁教庞某有约在先,与玄同同游的时日不多,庞某也就只能出此下策,邀玄同夜游了。”  庞斑手执盏灯,看着站在庭树之下的季彖,又问道:“不知玄同可会留在此地?”  季彖扬手接下一朵落花,眸色沉静:“魔师心知肚明,又何必再问。”  庞斑笑道:“玄同好狠的心。”  季彖从枝头截下一片叶片,含在口中吹出零零散散的曲调,一曲吹完,才说道:“既然魔师嫌我薄情,那我也就只好聊吹一曲,祝魔师武运昌隆了。”  她话里透着祝福的意思,语气却漫不经心。庞斑知道她向来万事不萦于心,能说出此言已是难得,也不再纠缠,仅仅向她走去,伸手替她摘去发间落花:“那玄同可愿来魔师宫一会?江南固好,草原也不输太多。”  季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魔师大成之日,玄同必定前去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