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京城汴梁外五里,玉屏山的夜清凉寂静。山间溪水潺潺,清瀛见底。 月色下,溪水中,站着一人。她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发束高高挽起,唇红齿白,一双大眼乌黑黑如明珠发亮。她面对水中的倒影做了各种鬼脸,时不时小声嘀咕着:“丑,真丑,丑八怪!”她的小手轻划向溪水,溪面起了层层涟漪,倒影模糊不清。 她靠近溪边,将束发带解开,长发如瀑倾泻,月色如银照在她黑白分明的脸上,灵动俏丽。她潜入溪中,长发似水草般在溪水中飘散开来。水中有小鱼觅食,碰到她的小腿,好痒!她钻出水面,甩动浓密的头发,发间的水滴珠串般抖落在溪面上。 她拽过溪边岩石上的衣衫,利落地披挂薄衣外衫后走出水中,系上腰间的绶带。她感觉有些不对劲:绶带轻飘飘的,绶带上缠绕的石佩不见了。她转身四下环顾,水面浮动着浅红色的佩带,她探身去够,那条佩带却月飘越远。她顺着溪边不停追逐,几次尝试却还是够不到。眼见前面两山间溪水并流,激浪拍石,水花飞溅,佩带已在水中若隐若现,她的小脸尽显慌张,顾不得湿了衣衫,她跳入溪中去寻佩带。不过是十几米的距离,当她攥住了佩带一端的石佩时,已置身水道下游,急流淙淙,暗流涌动。她向岸边游去,不知是刚刚跑得急了,还是溪水清凉,她的腿有些抽筋,麻木到不能平衡她的身体,她靠双手划着四面的水,水却越划越多,将她淹没。她仿佛不能呼吸,渐渐失去意识,手中却紧紧抓着那块石佩。 夜色微凉,玉屏山的后山上走下来一个清瘦的身影,他背着一杆□□,转过了山脚下的溪流,向玉屏山边的竹林贤居走去。轻步熟路的他无意间瞥向溪流,却见溪涧中人影晃动。他眨眨眼,仔细观看,确是有个人在水中起起伏伏。他不敢迟疑,丢下□□,一个箭步跳入水中,身形矫健似一尾鲽鱼向着人影游去。转瞬间,他来到溺水者的身边,抓住溺水者的手臂用力将她托起,他仰势扶着她,顺水而行。水流虽是奔涌,但来人极通水性,他借着水势,敏捷地将她带上了岸。 月色正浓,岸边的他看清了溺水者的脸,他认得——是他的同窗珞遥。他一只手去试,珞遥已没有了鼻息;另一只手扶住珞遥的腕部,还好,尚有微弱的脉搏。 他果断地一腿跪地、另一腿屈膝,将珞遥的腹部横放在他弯屈的大腿上,头部下垂,他从后轻叩珞遥的背部,缓慢而有节奏。 “哗”地一口水喷出,他继续轻叩,随即珞遥又轻咳出了两口水。 他悬着的一颗心刚刚放在了肚里,却听得背后一声大吼:“干什么呢?沈凌逍,你个登徒子!” 他闻声回头看,珞遥的哥哥文杰怒目圆睁冲过来就是一拳。好在他基本功扎实,听得声响躲闪及时,不然带着风声的小拳头落到哪儿都会挂上彩。 拳头落了空,文杰不甘心地用双手去推他,若不是他腿上还吃着劲,就会连带珞遥一同被文杰推倒在地。 踉跄了一下的他放下珞遥,转身用凌冽的目光注视着无理取闹的文杰,道:“他溺水了,我在救他。” “溺水?”文杰赶忙蹲下扶起面色苍白的珞遥,“珞遥,你、你又去了前山的溪中?不是不许你去的吗。” 珞遥微微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没.事.了,以……以后不去便是。” 文杰看到珞遥无事,站起身来,抓住他的衣领,继续与他论理:“沈凌逍,没想到你平日里谦谦君子的样子,竟是如此道貌岸然!趁我妹妹溺水,你竟敢轻薄她!我今日定要为她讨个公道!”说着,文杰的拳头再次挥舞向着凌逍的脸打来。 “你的妹妹?”凌逍一只手架住文杰的拳头,二人空中较力,凌逍诧异的目光扫向珞遥,问道:“你们不是兄弟吗?” “别打了,别打了!”珞遥强撑着坐起,无奈地解释道:“误会而已。” “什么误会?”文杰的拳头还被拦在空中,他没有解了一丁点的怒气,不依不饶地说道:“沈凌逍,换做旁人也就罢了,你在山前看到只兔子都分得出雌雄,此时抱着她却说不知她是男是女,你装什么糊涂?你就是登徒子!” “当真是……?”凌逍被骂得百口莫辩,从前的文杰珞遥是一对兄弟,如今珞遥陡然变成了妹妹,而他只顾救人,怎么来得及辨认男女?湿漉漉的衣服迎风一吹,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架住文杰的手慢慢松开,声音越来越小,倒像是在撒谎:“……我只是为她控水。” 凌逍看似理亏,文杰趁机又要挥拳。 珞遥挣扎着站起,使劲力气拦住了哥哥,说道:“他真是在救我,不要再闹了。” 珞遥拉住哥哥,蹒跚着向竹林贤居走去。文杰不忘气呼呼的回头,向着呆立在原地的凌逍喊道:“你别以为这么容易就算了,等明日我带上明月剑,我们武场再较量!”…… 第二日晌午,竹林贤居的课堂上,几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跟着吴先生“之乎者也”的朗声背诵,其中却不见了宫珞遥。 下午在竹林贤居后面武场的空地上,还是那几张稚嫩的脸,珞遥已如从前般的一身男儿装束,站在了他们中间。马步桩站到腿软,几个孩子开始取各自的兵器练习。 文杰提着他的明月剑来到沈凌逍面前,没好气地说:“昨日讲过——让我手中的剑教训教训你,日后要规矩些!” 凌逍并不想与文杰较量,恰巧又不见了他的银龙枪,文杰拦在面前,他善意地后退了一步,说:“要打随你,我不会还手!” 一旁年龄相仿的几个孩子围过来看热闹,吴先生的儿子吴桓问文杰:“凌逍知书明理,怎么会冒犯到你?” “他,”文杰不好讲出实情,竟一时语塞。一群人看着他,文杰只得挠挠头,支支吾吾地说道:“他、他故意踩我的脚。” “诶呦,你又不是小脚女人,踩个脚还用得着提把剑来教训吗?”吴桓拉开了文杰。孩子们听了也觉得无趣儿,一哄而散。 再不依不饶,同窗都会鄙视他,文杰自觉没趣儿,瞪了凌逍一眼,灰头土脸地一旁练剑去了。 凌逍问过教他枪法的郭师父等人,没有人见过他的银龙枪。他四处寻找,枪没找到,却找到了些蛛丝马迹。武场中的孩子们各练各的,凌逍悄悄走到珞遥身边,问:“你拿了我的枪?” “我?没有。”珞遥回答的很痛快,目光却在刻意闪躲。 凌逍可以断定珞遥拿了他的枪,却不知她为何这样做,他猜测道:“你是怕我和你哥哥较量起来,我会伤到他?” “不是。” 珞遥看到不远处哥哥文杰提着剑已向这边走来,不愿他们再起争执,她快速说:“别问了。今晚山顶,我告诉你。”…… 后山的山顶,月光轻洒,凌逍坐在一块大岩石上眺望着竹烟波月。浩瀚星空下,他坚毅的眼神锐利、白皙的面容俊朗、消瘦的身姿挺拔,如同雕塑般坐在空旷的山顶上。人与自然静默无声,和谐至美,正是浑然天成的一幅剪影画。 脚步声轻快地在凌逍的身后响起,他知道来者是谁却没有回头。原本问心无愧的一件事,经文杰一闹,再面对,他竟觉得有些尴尬。 珞遥走近,她倒是从容,毫无芥蒂地和凌逍并排坐在了岩石上。她瞥一眼凌逍,凌逍好像抬头在望月。珞遥也抬头去望:满天星斗与一轮明月,辉映着夜空。 “每夜你都到山顶,来看什么?”不等凌逍发问,珞遥反倒好奇地开了口。 凌逍的目光依旧看向夜空,反问她:“你怎知我每夜上山顶?” “吴先生夸奖你三岁识文断字、五岁草字如云、七岁吟诗应口,可并不见你晚间在竹林贤居里上夜课。我猜想定是有高人在指点你,曾晚间跟随你上山,却也没见有旁人在山顶。” 珞遥是真性情,边说边环视四周,一片空无。她抬头像凌逍一样的望天,像是在天空寻找着答案。 凌逍暗想:“一个女孩子不在家绣花,女扮男装混入了学堂,偷了我的枪还跟踪我,真是奇怪。” 凌逍没有回答珞遥的提问。 珞遥继续追问:“这里冷乎乎的,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