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细雨的声响在耳边缭绕不去。 阿颜一梦醒来,正值中夜,极淡的天光从竹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在她的手心留下一行行摇动的光影。 “白篱……” 她欠起身,拥着绣花被面出了片刻神,又唤一声。 “白篱!” 本该睡在外间的白篱不知去了何处,纱幔影下,一支短蜡的火光摇摇欲坠。 “姑娘,我来了。”白篱远远应了一声,却是衣衫齐整,从长廊外进来的。 白篱侧身撩起曳地的幔子,捧着一碗清水,“姑娘叫我很久了?” “不曾,我才醒。”阿颜呷了几口水,皱起眉,按一按略有些胀痛的额角,放下不再饮,问道,“外面怎么了?” “方才有人叩门,我和舅老爷去应门,是个借宿的旅人,不想把姑娘吵醒了。”白篱低头。 她家姑娘要强,平日心思重,晚上常常噩梦缠身,睡不好,这会儿还被吵醒,明日早起定又嚷着头痛。 阿颜慢慢转过头,撩起窗前放下的竹帘,从一角望向庭院。 不大的庭院内雨声淅沥,天色将明,远处现出一点暗淡的黄色,勾勒出庭院里飞翘的屋檐、团团的树影,花尚未绽放,圆润饱满的花苞被雨点击打,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参差起伏的剪影。 “……这样天色,还有人行路?”阿颜伏在膝头,闭目思忖。 洪武十二年? 她捶着额角……头痛,记不清。带着太多太多的记忆,在细想时总是混乱无比,甚至分不清此世彼世,真实虚假。 元帝远遁关外,号为北元;云南有梁王拒绝招降,年年向北元执臣节如故,甚而骚扰边界。 她那位表兄苏晚青,便在临近云南的地方戍边。 明初并不太平,她咀嚼着从记忆里翻检出的信息。 当然,洪武末年也不太平,不过那些事还很远,未必与她有关。 阿颜抬起头,重又想起那个疑问,这样的夜里,怎会还有人行路借宿呢? 难道是苏云珍口中那些散落各地探访元末遗族的锦衣卫——不,确切来说,现在还称作仪鸾司的官员? “白篱……”阿颜伏在膝头,困得不想睁开眼,慢悠悠地道,“你去……问一问……” 耳畔有打起帘子的声音。 香炉被谁一动,在潮湿的夜里溅起脆脆一声响。 香无声地燃起来,腾起盘旋的烟,随着微潮的风晕开,是整个身心都熟悉的味道。 阿颜含含糊糊地询问:“……谁?” “是我。”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一直来到身边。 “嗯……”阿颜半梦半醒,头也不抬地顺口应下,“是你啊……你回来了?” “对。”那个熟悉的男声在耳畔清晰地与她对答,如水泛涟漪,一圈一圈在心头漾开,“我回来了。你也回来了。” 阿颜在睡梦中笑了笑,身子一侧,落入那人臂弯。 男子稳稳揽住她的腰身,拂开她松萝一般的长发,露出瓷白的面颊,眉目甜美,睡态酣然。 “阿颜,还躲着我么?”他抚着少女的面颊,指尖轻点在她眉间,喃喃自语,“你能躲到哪儿去?我要见你,不是从来都这般容易么?” “……”阿颜睡得渐沉,含糊地说些没逻辑的话,“你……讨厌……不要妨碍我……多管闲事……真烦……” 男子失笑,揽着她低声道:“好,我不碍着你。你既不想见我,我不让你见到就是了。” 他挽起衣袖,轻按在阿颜额角。 “唔……”阿颜睡梦中察觉到额角一重,蹙起眉,挣了一下,手臂从被中探出,缠在男子肩头。 温柔的手掌按在她的额角轻推,缠了半夜的头痛正渐渐散去。 男子又拿起一旁矮几上的药碗,将她扶起一些,慢慢灌药。 她怕苦,梦中也紧皱着眉,黛色的眉峰蹙成一带远山。 男子轻吻上她的眉心,低声自语:“阿颜,还是这么不爱喝药啊。” 他知道的,她会些医术,但自己不爱喝药,每每嫌苦偷偷倒掉,因此落下一身缠绵的病,总也不好。 这一回可不能再任她这样胡闹。 将她极轻地放回床榻上,掖上被角,生怕再吵醒她。 外间雨声渐歇,天色愈亮。 浮动的光线中,鹅黄色的被面清晰起来,男子的目光落在那一角重叠繁复的绣花上。 大丛重瓣的嫣红色花朵,簇拥在苍青的狭长叶片间。 花朵如桃,叶片似竹,她绣的是夹竹桃花。 男子摸了摸少女光洁的额头,拂去遮在她眼角旁的小碎发,收在耳畔,轻轻打起幔子。 那个叫白篱的丫头歪在外间兀自好睡,浑不知夜间有人出入。 暗红色衣衫的中年妇人立在二层小楼的窗格旁,低眸注视着昨夜借宿的青年拿着一柄伞穿过积水明净的庭院。 他的襟上和胸前,银丝绣的花纹在晨曦中闪亮,如桃的花朵,似竹的叶片,亦是夹竹桃。 ………… “哈……”衣衫不整的少年人打了个呵欠,一边揉着眼,一边推开窗格。 窗外一株桂树的枝条迫不及待地舒展进屋内,洒下一串露水。 树影下,立着一个青色衣袍的青年,灰色的眼眸带笑。 “哎哟,苏芥师兄,你可回来了!”少年笑起来,眼角挤出细细的纹路,一撑窗口,直接跳了出去。 “我回来了。”苏芥与他并肩绕过回廊,重新往屋内去。 “师兄你前儿用了我的名字去那个什么周家,昨夜有人来送谢礼,费了我好一番口舌才打发回去。”少年撅起嘴,满嘴控诉,一脸幽怨,“你倒好,自己跑得无影无踪,害我一人独守空房。” 苏芥笑了笑:“阿陈,我是去寻阿颜了。还有,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苏陈一怔,随即又跳起来:“你怎不带我一道去?!常听你说起她……” 推开门,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屋子内,赫然站着一个黑色劲装的人,一双刀子似犀利的眼寒光闪烁。 苏陈吓得尖叫一声,窜到苏芥身后,露出半张脸,眨了眨眼。 黑衣人被他的模样逗笑,周身骇人的气息渐渐消失。 “师弟顽劣,教王兄见笑。”苏芥拱了拱手。 黑衣人点了点头,目光转动,似有所指,“司中有事,因此来走一趟,不想遇上你。” “什么要紧事?你不去做,反在这儿躲懒?”苏芥掩上门,端来热茶,“这里是林家的铺子,你杀气腾腾的,可别吓到了旁人。” “哼。”黑衣人大大咧咧地在桌前坐下,捏着茶盏一言不发。 苏陈换了衣衫,蹑手蹑脚地绕到他身后,无声无息扮了个鬼脸。 舌头还没缩回去,那人猛地回过头,神色不善。 苏陈吓得往后一退,咬了舌头,“唉哟”一声撞在隔断的花架上。 苏芥挡在两人之间,“王献,你适可而止,既来了,就说人话,别打哑谜。” 苏陈眨了眨眼,嘀咕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嘴狠心慈的镇抚司小草哥啊。” 又收到了一记凌厉的刀子眼,苏陈缩了缩脖子,讪讪一笑,抓起一件外衫,往外跑,“林掌柜找我说话呢,我先走一步。” “他走了,说吧。”苏芥也坐下来,与王献静静对视。 王献是仪鸾司一员,但王献显然是他在外行走用的假名,仪鸾司中并不能查到,平日他的同僚常唤他的外号“小草”。 “嘴狠心慈?”王献将茶盏重重放下,茶汤泼出来,溅得半桌都是,朗声笑道,“哈哈,有趣。” 苏芥擦去桌面上的水迹,并不说话。 王献瞥他一眼,冷笑。 这人惯会装模作样。 三年前,他才调进仪鸾司,便接到一个案子,是应天府一名官员家中接连死了好几口人,死状颇惨。因那官员本是元朝旧臣,一时朝廷内外接受了招降的旧臣人心惶惶,唯恐是圣上的意思,容不得他们。圣上因而将案子转入仪鸾司,责令彻查。 王献奉命去查了。 查来查去,死的是府中的内眷和嫡子们,请仵作验看数次,均说是恶疾所致,至于是什么恶疾,他们说不上来,扯了许多尸疰鬼疰之类的名字。 正毫无头绪时,那官员告诉他,府中三子远游归来,目下在太医院下的药园任职。 王献当即前去拜谒。 太医院下的药园,是皇帝听从苏老神医的话,恢复唐制设立的,园中有药园师两人,便是苏老神医的弟子,苏芥和苏陈。 那位官员口中的三子便是药园师苏芥。 王献动身前细查一遍,得知苏芥生母是色目人,昔年在府中贵为夫人,却大不受宠,大都被破后,那位夫人死于府中,所出一子则被云游至大都的苏老神医带走。 虽查不清那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但王献能猜到一二。左不过是杀母之仇,这么明显的嫌疑还看不出来,他岂不是瞎子了? 药园中草木葱茏,那个叫苏芥的药师正带着生徒授课,见了他,温和一笑,吩咐生徒们自去温习。 小生徒们如倦鸟出笼,顷刻间跑得无影无踪,两人则在一株巨大的皂角树下坐下来。 王献问什么,苏芥答什么,答得毫无迟疑,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就算明知是谎话,也不见他停顿片刻打个腹稿。 人怎么可以做到这般镇静? 最后,王献怒气冲冲地站起来,道:“我知道事情是你做的,但你这人有趣,朋友我交定了,你家中的事自有我来搞定。” 反正那官也不是什么好官。这案子在王献手里拖了几月,神不知鬼不觉稀里糊涂地结了案,再无人过问。 从此,王献成了药园的常客,小生徒们与他混得熟了,偶尔托他上树摘果子、送小鸟回巢等事,王献没有不依的,因此得了个嘴狠心慈的评价。 “你知道我来做什么?”王献在大理石的桌面上一敲,茶盏一跳,又溅出半桌的水,“有人一封信告到应天府,说姑苏城里,有元人的公主。” 苏芥知道他言下之意,淡淡道:“阿颜她,并非元人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