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我本是鞑子(1 / 1)花田赋首页

洪武十二年,春风吹遍姑苏城里的草木,平江河边垂柳依依,桃杏斗艳。  平江河南岸不起眼的周家宅子里,寄居在母舅家的表姑娘阿颜身着雪青色春衫坐在花园里的石桌前,领口用极细的银线绣着团团梅花,簇拥出一段粉白的脖颈。  她将一柄团扇遮在额头前挡住刺目的阳光,另一只手支在颐下,偏头打量石桌上的一盆红梅花盆景。  盆景由两枝梅花构成,一高一矮,每一截细小的枝条都往下垂落,缀着几点猩红的花朵。花盆是精美的青花,画着百蝶穿花的纹案,泥土上铺着青苔,盆中点缀一块玲珑小巧的太湖石。  “颜姑娘,这是城南史家大老爷送来的谢礼。”丫鬟白篱打开一札销金的大红色帖子,说道,“史大老爷说,多谢姑娘妙手,他家小少爷的咳嗽已全好了,这几日吃的饭也多。”  “史大老爷知道姑娘是爱花的,托熟人买了一盆骨里红梅花来,区区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至于……”白篱眼珠一瞥,顿住不说。  阿颜懒洋洋地直起身,将刺着珍珠梅的团扇抱在胸前,问道:“别的谢礼,又被大舅母贪了去,是吗?”  白篱点点头,白嫩的手攥成拳头,皮肉下的青筋淡淡浮现出来。  大太太杨氏总是这样。自从改朝换代,姑娘和姑奶奶云珍一向寄住在周家。姑奶奶云珍是当初老爷抱养的女儿,在周家还有两个哥哥,大老爷死得早,现在周家的当家人是二老爷周云钊,主持中馈的是二太太蔺氏。  但守了寡的大太太不甘寂寞,不是挑拣妯娌亏待了她,就是排挤寄住在家的小姑和外甥女儿,若实在闲来无事,便在自己屋里训斥自己的两个闺女给人听。  “大舅母没眼色,不知道这盆花才是价值连城的,其他的谢礼财物都比不上。”阿颜站起身,慢慢地摇了两下扇子,并不扇出一线风,“不过,这样的日子我也过腻了。今天我们去找大舅母说说话罢。”  “姑娘……”白篱咬着下唇,露出为难的神情。  当初姑娘和姑奶奶孤身前来投靠娘家,二太太蔺氏见小姑娘孤苦,将身边的二等丫鬟白篱给了她。  白篱一来照顾阿颜饮食起居,二来也受了蔺氏的托付,在大太太和表姑娘调停着些,防着两头撕破脸。  “不妨事。我昨儿已经同母亲商量好了,母亲一大早就找二舅母说话去了。”  阿颜转过脸,面向白篱,才十五岁的面庞毫无稚气,生得眉眼如画,面上傅了一层极淡的粉,唇上点一抹杏色,是标准的江南温婉美人,只有一双眼睛在阳光下现出琥珀一般的颜色,让见到的人心中一悸。  “可是……这……”白篱咬着手指跟在阿颜身后,手足无措。  跟大太太撕破脸以后又如何呢?姑奶奶和姑娘无处可去,还不是要留在周家受气?杨氏可不是个听劝的人,姑娘一次两次使小性子,哪里就唬得住她了。  大太太杨氏带着两个女儿住在东边暖阁里头,暖阁小巧,但依着杨氏鸡蛋里也要挑出骨头来的性子,布置可谓精致至极。  门两旁是一对一人高的细腰美人大花瓶,进了门便见一架九曲盘折什锦古董架,上面有的是金玉宝器,瓷瓶木雕,一眼望去,琳琅满目,比当铺还齐全。  两侧墙上挂满名家字画和精致奇巧的双面绣品,将那整幅的青绿山水画册同写意的泼墨江山图放在一起,白篱都有些看不过去。  阿颜绕过古董架,挑起水晶帘,便瞧见杨氏歪在钿罗床上,抱着史家才送来的金银绫罗和簪环头面,笑得见眉不见眼。  白篱“噗嗤”笑出声,她记得姑娘说过,杨氏这个模样最像守着财宝的恶龙。这恶龙和皇上的龙不一样,是一种长着巨大膜翼,挺着一个肥肚子的怪物,据说生在遥远的西方。  白篱抬头看看阿颜,托着下巴发愣。  姑娘曾是前朝才子老爷的女儿,小时候定是看过不少书,因此才知道这么多稀奇的典故。可惜元灭明立,姑娘身上淌着一半元人的血,在这儿总是过得备受欺凌。  阿颜一摔水晶帘,摇着团扇,款款走到杨氏面前,将史家的帖子往榻上一扔,笑道:“大舅母,真不巧,这些东西原是送去我那边的。不知哪个贪玩的小丫头弄混,送错了地方,怕二舅母知道了打她,求我悄悄来取回去呢。”  杨氏猛然瞪圆眼,将帖子往地上一掷,金珠宝贝们往一旁一推,一拍小矮几站起来,指着阿颜骂道:“小妮子,打量你还是那个大都的千金小姐呢?你住在我们这十几年,吃的用的,一草一纸,哪一件不是我们家的?没有我们,有你今日?不过拿你一点子东西,你倒有这脸皮来讨?!老太爷和二老爷真是瞎了眼,养了你们母女一对,都是白眼儿狼!”  白篱站在水晶帘后,拿着帕子按在眼眶下,一言不发。  杨氏根本就是放屁,从前杨氏两个女儿总往她们那儿抢吃的用的,姑娘受了气还不让二太太和母亲知道,最后自己气病了,十三岁时高烧好几日,差点没救回来。  救活过来的姑娘变了,亲自给角门外的小厮每人缝香囊,嘱托他们在宅子外搜集大夫治不好的怪病,姑娘听了便写药方让小厮送去。说也奇怪,姑娘的方子总是灵验得很。这些年的谢礼在被杨氏倾吞无数的情况下,依然供养着她们过得富足安康。  白篱猛地回过神,额头在水晶帘上一磕,脆脆地响。  从前姑娘总说忍让些,何必和那种不讲理的女人吵,可今日——难道是姑娘终于攒满了钱,要在外头买一个院子出去住,今日来跟大太太算总账?  阿颜将团扇抱在胸前,静静看着杨氏,冷不丁问道:“说完了?”  “什么……?”杨氏一缩脖子,这小外甥女长大了啊,出落得婉丽动人,比她那两个不争气的女儿出息多了,随即又鼻子里哼一声,“不过是个前朝的小杂种,要不是我们家肯收留你,你早烂成泥化成灰了,还站这儿跟我置气呢?”  阿颜脸上仍不见喜怒,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将杨氏望着。  杨氏被冷森森的眼神瞧得心肝直颤,昂起头,翻了个白眼,“你看什么看?越看越像白眼狼。”  “那便不看了。”阿颜蓦地一笑,如冰河乍破,春花甫绽,又问道,“大舅母,你的话,可说完了没有?”  杨氏被晃得眼一花,随口答道:“同你这小杂种有什么好说的,我一早就说完了。”  “啊,这样的话,我就不客气了。”阿颜垂下握着团扇的手,将帕子揣在襟口,抬起一只白净的手,向杨氏笑了笑。  这只手生得很美,瘦长的手指末端是染了丹蔻的尖指甲,反射着明亮的阳光。  杨氏正发怔,这只手冷不丁落下来,轻轻脆脆一声响,打在她左边脸颊上,火辣辣地疼。不及躲闪,另一边脸上也挨了一下。  帘外的白篱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着姑娘伶伶俐俐地扇杨氏巴掌,待回过神来,杨氏早已挨了十余下,一张脸肿得跟猪头一般,脸上还被刮出几条血痕,可见姑娘是下了狠劲的。  正没个主意,二太太蔺氏挽着姑奶奶云珍来了,身后跟了四五个丫鬟,见了暖阁里的一幕,也和白篱一般目瞪口呆。  “哎,阿颜你这孩子,怎么和大嫂打起来了?”云珍忙和蔺氏上前劝架。  云珍拉开阿颜,蔺氏拉开杨氏。  杨氏被打得懵了,万万不敢相信一向忍气吞声的外甥女竟敢下这般的狠手。  “小蹄子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拿水盆面巾来。”蔺氏气冲冲地呵斥丫鬟。  杨氏正觉得果然妯娌还是向着自己的,不想蔺氏转向阿颜,握了她一双手,含笑问道:“颜娘动什么气啊?仔细手疼。”  杨氏气得几乎吐血。  蔺氏亲自从丫鬟手里接过湿面巾,给阿颜翻来覆去地擦手,小心翼翼地问道:“颜娘,你真要和云珍一起,搬到乡下的苏家舅舅那里住去?”  云珍本姓苏,苏家出了个老神医,老神医喜欢孙女云珍,常带在身边,教授她粗浅医术。二十余年前,周老太爷还在大都为官时,达官显贵的朱家要觅一个医女,周老太爷就向苏老神医收养了云珍,将她送给朱家。云珍为人和善,又有周家嫡女的出身,朱老爷便娶她为正妻作幌子,暗地里与一个琴娘相好。阿颜不是云珍的孩子,而是那琴娘的孩子。  “是的。”阿颜含笑答话,顺下眉眼,收敛起方才的锋芒,“昨儿已经和苏家舅舅说好了。”  蔺氏唇边的笑容实在撑不起来,抬手摸了摸阿颜的头发丝,叹道:“你有自己的主意,舅母就不留你了……在外面住,自己小心些。”  “二舅母放心。”阿颜略略一屈膝,“这些年,多累您照料。白篱我还需借一段时日。”  “这是什么话?白篱本就是我送与你的,和我见外什么?”蔺氏叫来白篱,嘱咐两句,拍了拍肩膀,“好好儿跟着姑娘,不要躲懒。”  阿颜挽起苏云珍的胳膊,“娘,我们走。”  “你、你……!站住!”杨氏赤红双眼,指着阿颜气得浑身打颤,“你这个……!”  “我这个什么?”阿颜站定,回头瞥她一眼,“大舅母不敢说,要不要替你说?”  杨氏胸脯起伏。  阿颜灿烂地笑起来,唇角旁涌现一对梨涡,琥珀色的眼眸盈盈闪亮,“你是不是想说我是鞑子?不错,我本就是凶悍的鞑子,不知中原礼节,不过打你两下,算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