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云州的边陲小镇上,金兵频繁来犯。 关外的风沙中一度弥漫着胜者得意的笑,和弱者濒死无助的悲鸣。 而千里之外的周廷帝京幽都,依然是一副花红柳绿太平盛世的样子。 连秋风都还没来得及带走城中的绿意。 此时,禁宫外一侧皇家御卫休息的院子里,七八个华服佩刀的男人正凑在小河边上的石桌旁打牌。 他们个个模样出众,身姿修长,一眼看过去从中挑不出一个不令人满意的。黑色窄袖圆领袍穿在他们身上显得很是英武,举手抬足间的动作灵活又富有力量感。 其中任何一个放到大街上都会叫人移不开眼,此刻全聚在一起,倒教人有点应接不暇了。 现在不是当值的时候,他们的神情都十分放松,有说有笑。 忽而,人群有谁站了起来,推了推身边的同僚,指着小河中说道:“嘿,你的’鸿雁传书’来了。” 那是一个由落叶折成的小船,在小河中顺着潺潺的流水,打着转漂了下来。 满庭的绿荫下,暗红色的落叶小船在清澈的河水中显得分外扎眼。 岸上的男人们哄笑着拿竹竿将小船给捞了上来。 这条河的源头在禁宫里,是从宫中顺着山势流出来的,平日里经常会夹带着一些东西,有时是一张红笺,有时是一块手帕,而有时仅仅只是一股淡淡的脂粉香。 也许是生活太无聊了,住在禁宫里的女眷,她们时不时就爱往这条小河里倒东西。 最近经常从河里流出来的是由落叶叠成的小船,打开来上面写满了或香艳、或缠绵的小词。 字迹娟秀清丽,语句文采斐然,看得出来小船的主人很有才华,但同时也很寂寞。字里行间全都是一个情绪:芳华易逝,我要人陪。 队伍里的一个兄弟看了,一见倾心,捧着叶子便咬定那个写诗的人就是他梦中的女神。 从此朝思暮想,茶饭不思,搞得整只队伍换了班便陪他在河边等小船。 这般热枕倒不是因为他们平日里生活中就真的缺女人。他们皆是帝京里的青年才俊,平时环绕在身边的莺莺燕燕其实有不少。这小船若是换成寻常人家里漂出来的,他们倒未必看得上。 可这小船是禁宫里飘出来的啊。无论是谁写的,那都是皇帝的女人,莫名的有股吸引力。 “快看看这次是什么!”围着的人杂七杂八地催促道。 “急什么呀。”拿着信的不满地顶了回去:“好东西要慢慢看。”说罢,开始动手拆小船。 所有的脑袋都好奇地凑了过去。 小船一拆开,那人便傻眼了,“这,这都是什么鬼?” 所有人凑过去看,发现上面赫然写着这么一句话:好饿,谁来给我碗馄饨。 字倒还是好看的,内容实在是差强人意了。 众人整齐地愣了半晌,哄笑着散开。 捧着树叶的哥们依然在原地呆站着,女神变饿鬼,他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但到底是少年心境,一会儿他便没事了,将那树叶一丢,和同僚勾肩搭背地商量着晚上要去哪里快活。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拣起了落在了地上的落叶。 萧牧拿着落叶,看着上面的字锁有所思。 他方才一直在旁边坐着,没有看到上面写了什么。 他平素就对这群同僚搞的活动不感兴趣,今日是被他们方才这一闹给惹起了好奇心,才想着把树叶捡来看一看的。 这一看还真看出了门道。 这次的叶子不同往日,这不是一同个人写的。 虽只是非常细微的变化,他还是看出来了。 这一张的运笔,要比往日的牵丝更细,锋芒更劲,即美且狠,手无千钧之力写不出来。 萧牧将叶子放入怀中,顺着河流走到墙边树下,一发力,像只丛林中的豹子一样,踩着树干就轻而易举地翻到了对面去。 落地后,萧牧继续顺着河走,不一会儿就找到一处拐弯的小沟,里面满是卡住了的树叶小船。 萧牧捡起一个拆开,里头是一首荡得不行的诗。 萧牧:“……”沉默地将叶子放到一边。 萧牧又拆了几个,终于看到那个与之前相同的字体,上面写的还是那句话:好饿,谁来给我碗馄饨。 萧牧在心中笑了一下,这到底是有多饿,是有多想吃馄饨? 萧牧拿着叶子站起来环视四周,发现小沟深处的墙上有个小洞,小船应该就是从里面被丢出来的,顺着水流大部分卡在了拐弯这里。 萧牧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大致估摸了一下这处宫殿在皇宫里的位置,赫然发现这里是掖庭。 呵,掖庭,那这故事有趣了。想罢,萧牧便转身走了。 他掉头去了御膳房,掌勺的大娘看到他很热情,笑道:“萧大人当值呢?” “嗯。”萧牧面不改色地撒谎。 大娘笑嘻嘻问道:“饿了不?婶这会儿有空给你做。” “行么?”萧牧道。 “怎么不行?”大娘装作吃惊的样子,挤眉弄眼地对他道:“婶偷偷给你做,想吃啥呀?” “馄饨行不?” “行!” 不一会儿,萧牧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回到刚才的地方,将馄饨放在那个洞门前,转身走了。 很快萧牧便收到了回信。 这次的信上写着:来碗饺子来碗饺子。 旁边的还用小字备注了:盖盖子行不?虫子爬进去了。 看来他送的那份馄饨,对方是吃到了,尝到了甜头一声谢不说,还有了新的要求。 可他没她想得那么闲,萧牧呵呵冷笑了一声,将树叶丢进了河里。 想是这么想的,可做又是另一回事了。萧牧一日下午无事可做,又去御膳房顺了碗饺子,端去了洞口,还按叶子上的要求盖了盖子。 很多事有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 也许是皇宫里当差十分无聊,也许那个说要和他接头的人一直没有消息,萧牧想为平淡的日子找点乐子,帮写那字的人送了好几回饭,以至于身边同僚都懂了。 有几次他听见别人在身后议论。 “萧牧口味真怪啊,看那些,有意思吗?” “诶呀,有些人就是有点特殊的癖好,你管他。” 这日,他才回住所,远远的便看见同僚扬着手里的叶子对他说道:“萧牧快来,这次是你的!要吃刀削面!” 萧牧一脸黑线的走过去,扯过来一看,上头就写了三个字:刀削面。 喝,把他这当饭馆是不?觉得要什么有什么? 萧牧这次将刀削面放下,靠在墙边不走了。今日,他要去会会这个吃了他一个月白食的人。 那个人并没有让他等很久,也许因为她也是一直在墙边候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只白白净净地手伸了出来。 萧牧拿刀鞘轻轻抵住了那只端着刀削面的碗往回抽的手,手挣扎了一下,萧牧更抵得用力了,手顿了一下,将碗放下了。 过一会儿,萧牧听到旁边墙里传来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音。 萧牧蹲下来弯腰朝洞里看去,那是一双清澈而灵动的眼睛,正睁得大大的看着他。 眼睛。 萧牧来到周廷后见过很多双眼睛,衰老的、疲惫的、绝望的,唯独没有见过那么干净的。 他微微一怔。 那双眼睛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轻轻地眨了眨。 萧牧默默凝视她,他可以想像出对方此时正和他一样的姿势蹲着。 不,她还要更惨点,她的手被他按着,只能趴着了。 “你就是送东西给我吃的人?”她很聪明一下子就猜中了。 “嗯。”萧牧说道:“但我以后不会送东西给你吃了。” “为什么?”里面的人十分不解。 “因为你不懂感恩。”似是控诉,但萧牧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 “我怎么不懂感恩了?”里面的人不服气了。 “一个月了,我给你送了十六次饭 ,一句谢都没有,你这叫懂感恩?”萧牧反问道。 里面的人沉默了许久,低声呢喃道:“一次次数得那么清楚,好像自己就很大方似的。” “念什么呢?”萧牧挑眉。 “没什么。”里面的人忙答道。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说道:“松开行不,手麻了。” 萧牧默默将刀移开,那只手立刻就抽了回去。 怀荣跪在墙边抖着自己的手,酸得要咬牙切齿,心道,这人有病吧,想要一句谢但每次都放完碗就走,搞得她好几次想亲口给他道谢都错过了机会。然后这会儿又特地来堵她,就是为了将她按在地上半天,指责她不懂感恩? 觉得她不懂感恩那就别送啊! 还送了十六次,这不是受虐狂是什么? “你叫什么?”怀荣隔着墙问道。 片刻之后,她看见对方用刀尖在洞门前的泥土上写下了两个字,萧牧。 两个字方方正正,运笔很稳。 “字写得不错。”怀荣夸道。 “没有你好。”对方在这方面倒是很谦虚。 那是自然,怀荣在心里默念道。而后她伸出手,在萧牧这两个字的旁边,写一笔一画地下了自己的名字。 “怀荣。”萧牧默默念出她写的那个两个字。 “没错。”怀荣轻快地说道:“萧牧你给我听好了,今日一饭之恩,来日我必千金相报。” “不是一顿,是十六顿。”萧牧强调。 怀荣气结,这人怎么就那么难沟通呢? “一顿一千金得了吧?”怀荣咬牙道。 萧牧抬头看了眼周围环境。 这是掖庭没错啊,方才她那口气,他不知道还以为他走上了太和殿,皇上挥挥手,赏金万两。 “呵呵,总不得十六顿饭就让人以身相许吧?”见他久不答话,里面的开始不满了, 以身相许?说得轻巧。萧牧决定逗逗她,“这个可以考虑。” 里面的沉默了半天,说道:“阁下还是换个条件吧。” “不换。” “……” 怀荣抓狂,“别逗我了,大哥。” 萧牧沉沉笑了几声,“行。” 自这次短暂的交谈之后,两人也算是认识了,还谈不上是朋友,但也算是皇宫里少数能好好说上一段话的人。 往后的日子,萧牧除了当值、散步,还多了个额外活动,那就是送饭。那个说要和他接头的人还没有来,但萧牧也不觉得着急了。 每次他给怀荣送饭之后,都会和她蹲在墙角聊一会儿,聊到一些话题,双方会突然止住不言。 萧牧理解,她有她的秘密,他也有,所以他并不想探究。 那个时候他还觉得他与她、他与这整个地方,都只是一个萍踪而过的过客。 直到那个冬夜,他终于等来了那个与他接头的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