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小米是个可怜的孩子,这点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了。 爹娘不负责是一回事,没爹又没娘则又是另一回事,只是舒小米倒霉,不仅碰上对其起名教养全然不负责任的父母,到了后面又干脆直接变成弃儿——也就是传说中的“没爹又没娘”。 舒小米在自然环境下放养到八百岁成人形的时候,第一句问我的问题是:“为什么我没爹娘?” 这个问题生生将遍读妖世中百本黄书的我弄怔了,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早慧孩子提出的问题,便自然也无法告诉他他的生父其实是南禺山鹓雏族的皇子,早在八百年前将其遗弃,并已归巢纳了三十六房妾的事实。 有些事情不知道要比知道好得多,顾念着这雉儿刚修成人形,太早知道真相恐会动其心性碍其修炼,我只好答:“你长得太丑,你爹娘就不要你了。” 舒小米嚎啕着跑了,没跑两步便被裸露在地面的老大一截树根绊了一跤,刚化的人身就这么摔回了鸟头鸡脚,看得我连连摇头。 舒小米长得着实不好看。 大抵是混了灰雉的血统,他的羽翼都是小雏儿未蜕尽的绒绒灰毛,黯淡无光却又蓬松无比,远远望去,像极了吃得圆溜溜的灰毛野兔,看来身形壮大无比,真和外面的野鸟干起架来,这绒毛就在那些喙子的叼啄下漏了气一样的瘪掉,实在是不经看又不经用。 鸟类打架向来都是上嘴上爪,这对遗传了鹓雏血统的舒小米而言又是一大不幸,他的喙像他爹那方的鸟一样短而圆,爪子又不似喜鹊黄鹂带勾而尖锐,鸟类所有的攻击性特征他都没有,这就造成了舒小米出门归来时身上的羽毛一次比一次还要少的现象。 我把他按到蕙兰泡汤的浴桶里,看他稀稀拉拉的羽毛浸水之下露出浅粉色的皮,就问道:“舒小米,你的毛都快要掉光了,怎么还不化人形?” 桶里的雏雉不说话,我只好也不说话,一面给他搓着越来越少的毛,一面吹着四月春风眯了眼,不由就想到了青丘山上的桃子怕是要结了,我心里头正惦记着要在何时避开那些狐媚子们的眼线偷上一两只桃果填肚,这头桶里的落汤鸡又开始发难:“舒灵均,为什么我和别人都不一样?” 我回问:“哪里不一样?” 舒小米瘪着脸,“钟山的野麻雀都笑我的名字,还笑我一身灰是整日在炭堆里打滚出来的,说我爹娘都不要我……” 他说得着实惨,眼见那双汪汪的大眼就要酝出泡泪来,悲惨神态简直让人气不打一处来,我便把白菅织的软帕往旁一丢,怒道:“这群臭鸟简直没有良知!不知道当人面不该直戳痛处吗?你说说,是谁笑你的这句话,我非得去好好教育这些赤毛野鸟,没事瞎说什么大实话!” “……” 从此以后,舒小米再不向我抱怨他在外头受的委屈,然而尽管他不说,我也能从他破破烂烂的外袍上看出他与现实斗争的状况惨烈,毕竟不是所有鸟类都能像他一样年纪轻轻就能落得个少年秃的形状。 舒小米掉毛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他一千八百岁之后,我送他去鹤老道那里修炼不久,那白须白发的老鸟就大火烧了屁股一样地急冲冲蹿到我面前,一面气喘吁吁地问:“舒小米是你的孩子?” 我未曾告知他舒小米的身世,然他还是一眼察之,足见这厮果真目光毒辣。心下敬佩虽有,但又着实不能苟同他一把年纪隔山跨水飞来只为和我聊一个八卦的心态,这便翻了个颠倒天地的白眼懒懒回道:“他长得那么丑,你是哪只眼睛看出来这是我的孩子了?” “呃……” 鹤老道被噎了一遭,手里自捧的茶水便端也不是放也不是。 “这个……凤族的子嗣在幼时原身大都不甚美观,况他并非纯血……但若等到了三千年后……” “三千年?三万年他丑得娶不了亲都劳不着我管,您还是也省点心吧。” 我抬了手,将被他遮住的烛台往这向挪了挪,续而捻起盘里的麦糖嚼得啪嗒响,一面悠然自得地欣赏薄书上画着的新任妖王的美色,表情甚是垂涎。 “额……这个,舒姑娘,老身今个儿是来与你谈小米的投师问题……” “偷师?”我一愣,放下书问道:“我们交了学费呐,你忘了?你收了我三叠尾羽八坛醴酒十四盒丹粟,怎么能算我们偷师呢?” 鹤老道额角的几滴冷汗隐隐沁出来,忙不迭地摆手:“姑娘误会,非此偷师,而是彼投师啊!” “——老身的意思是,小米非凡鸟,这小时的异禀天赋还都可对外说成天资聪颖,可有朝一日真身化凤栖在我们这小柜山上,这消息也是纸包不住火,瞒不住啊,倒不如早日将他送归凤族领地,受正统教习才是正道啊!” 我不以为然:“有何可瞒?柜山上千万年出一只凤凰,这可是光耀我族的佳事,先生又担心什么?小米若当真化凤,便非你今日所言,他也自会归去,届时先生不也便是教过真凤凰的人?地位声望今非昔比,财帛赞许滚滚而来,先生又有何可忧?” 鹤老道欢心而去,舒小米却阴郁而出。 “舒灵均,我长得很丑?” 我看了他一眼,灰衣的孩童阴恻恻站在墙角,显然从头到尾听了个够,但令我诧异的却是他竟然在纠结他丑不丑的问题,我便奇道:“老头儿说你是凤族的子嗣,你不惊奇?” 舒小米的表情很是沉静,言语行径却和白嫩如年糕团子似的娃娃脸很是不搭,“我已是弃子,是不是凤族又与我何干。” “……” 实在是个早熟的孩子。 “你还没回我,我长得真那么丑?” 我一手撑着下巴,斜眼睨着他:“想听真话?” “……说。” 我只好耸肩:“真丑。” “……” 我见他无甚反应,又问了一句:“你听清了吗?我说真丑。” “啪。” 他摔了门,头也不回地扭头就走,气势汹汹地姿态没持续两秒,又被门前的榕树根绊了一跤,不过这回没摔出原型,但还是丑得。 鹤老道所忧之事,在舒小米身上很快应验。 他化形化得早,被送去鹤行观上修炼之时不过也只是样貌四五岁的孩童,灰蒙蒙地搁在一群少青中年五颜六色的鸟群里便格外显眼。 若说血缘身世是奠定了舒小米异于常禽的根本,那早慧天赋和异样身形则注定了他从神志初萌时就要和那些凡鸟划清界线。 可有时早慧和天赋对一只刚临世的雉鸟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好比舒小米在外频遭他人排挤和欺凌,鸟鸟都叫他怪雏丑鸡,可这并不能消抹他的心智开蒙比其他禽类都快得多的事实。 这些消息都是鹤老道隔三差五差信告与我知,我本抱着半信半疑的姿态去读,实在难将舒小米那两步摔一跤的德行和异禀孩童扯上关系,直到后来有次我亲去目睹,才不得不相信那老鸟所言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