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的那一天,一场撕碎天空半个角的狂风骤雨席卷了整个人界大地。 北原和中原的交界处刚刚结束了一场长达两年的大战,还残留着浓重的血腥味,残肢断臂散落各地,满眼的尸山血海,惨不忍睹。 一行押解着五个女人的队伍正在这条堆砌了无数人命的路上前进着,过了关口,就能进入北原地区,这对于押解人质的士兵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安心。 北原,玄虚宫屹立着,云雾飘渺,宛如神宫落入凡尘,那里有他们的神在护佑着。 雨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押解队伍赶紧在关口前的一棵大榕树下避雨。 五个女子被粗暴地扔在树根角上,她们纤白的双手被绳索勒出了血痕,嘴巴也被上了封带,只留下五双炯炯有神却杀气腾腾的眼眸。 “真搞不懂尊主,凭这五个小娘儿们就饶了洛神山庄那群窝囊废们!洛神山庄不是自称为东原之主吗?见到咱们玄虚宫还不是立马变小狗!” 一个士兵褪去外衣拧着雨水,另一个士兵拿起鞭子轻轻抽了他,示意他不要对尊主不敬,随后走到五个姑娘面前饶有兴致地打量一番,还拿鼻子哼了哼气,道: “虽说各位不久前还是洛神山庄养尊处优的小姐们,但今后进了玄虚宫成了尊主的女人,那可是无上的光荣!少给老子愁眉苦脸的了!” “唔……唔……” 士兵见中间的一个女子拼命想要说话,索性将五人的封口都撕去了,动作极度粗鲁。 “我呸!玄虚宫的狗!你们杀了那么多人,会遭报应的!” 忽地一巴掌,士兵的手重重地落在最中间的姑娘白皙的脸上,留下五个明晰可见的手指印,这一耳光令所有人的心都惊颤了一下。 “三妹,不必跟这些人多费口舌。” 最右的女子沉静道,她漠然地看着眼前这群凶残的玄氏士兵,却又难掩悲伤。 士兵见她们不再逞能,大摇大摆地骂了声“臭□□”,随后甩甩手离开了,只盼着这场瓢泼大雨什么时候能消停一会儿。 “大姐!他们实在可恨!要不是玄虚宫,大姐夫何至于丧命!” 洛三妹气不打一处来,一旁的四妹赶紧撞了撞三妹的肩,叫她别乱说话,三妹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提到了什么不该提的事情,赶紧悻悻地低下头去。 最右的女子望着雨幕有些出神了,她无法想象,不久前她最爱的人在这里被敌人万箭穿心。分明在开战前便约定好,她与儿子在家等他凯旋,却怎料等来一声噩耗! 尚且记得那个暮雪将尽、柳絮纷飞的时节,出身寒门的他不顾一切向东原声名显赫的洛氏家族提亲,甘愿舍下一切,入赘这偌大的洛神山庄,只为和她在一起。 那一场婚礼是洛神山庄近几年来最盛大的婚礼,花烛之夜,他说他一介武夫,平日只懂行军打仗,若是有对她怠慢的地方,还请她多加宽容。那日凤冠霞帔中的她眉眼如画,却因这朴素的话语湿了眼眶…… 婚后不久夫妇两人便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正值枫叶飘红,一声婴儿啼哭振奋了洛神山庄的夜,洛家的老爷听说是生下了孙子,更是喜极而泣。原本以为武人出身的丈夫会十分严厉,事实上却是对儿子百般宠溺,而她倒是扮演起了严母的角色,将骄傲而坏脾气的儿子管得服服帖帖的,一家三口,无上和谐。 只可惜一场旖旎旧梦在这场大战之后面目全非。 “大姐,你知道三妹一向口无遮拦的,你别太在意。”四妹安慰道,其余姐妹也纷纷应和,大姐这才稍稍回过神来,望向四个如花似玉的妹妹们,都还是尚未婚配的大家闺秀,却被自己从小依靠的洛家出卖给了全江湖的仇人—— 洛家人向玄虚宫献上洛家五女以求洛家在乱世之中的荣华富贵,已成了江湖天大的笑话。 最左边坐着年纪最轻的五妹,即便天真如她也能体会到大姐内心那万分痛心和倍感讽刺的心情。当玄虚宫的尊主玄木向洛家提出这个下流的要求之后,却马上得到了洛家上下众位男人的同意,他们恨不得玄虚宫的人赶紧带她们走,然后还洛家一条生路,得以苟活。 大雨滂沱,依旧没有停下的势头,她们将目光投向关口的另一侧,隐隐约约勾勒出玄虚宫的轮廓,仿佛地狱一般,昭示着无人生还。 想起玄虚宫残暴的统治和玄木一张油腻的脸,想起四个尚未成年的妹妹,往后的结局……大姐猛地清醒起来,挪动着双手,在背后摸到一块尖利的小石头,试图将绳索一点点磨断,殊不知她体内潜藏的毒素此刻正沿着经脉一点一滴贯入心口,待绳索一断,大姐蓦地吐出一口腥咸来。 “大姐你怎么了!”二妹焦声道,见她额头渗出斑斑细汗,浑身颤抖发烫。 “哼,小贱人中了我的七情散,自然是难受极了!” 一个娇媚的女子声传来,众人齐齐转过头去,只见雨中一个打着花布伞的白衣女子悠闲地朝榕树走来,脸上带着狡黠的笑。 士兵们即刻跪下,恭敬道:“参见阴阳长老!” 白衣女子不急不慢地将伞轻轻收拢,还撩了撩自己不小心沾湿的发丝,媚态十足,引得众位士兵都移不开视线。 白衣女子斜眼瞥了瞥狼狈的洛家五女,对士兵们厉色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再不把这些个小贱人带回去,小心尊主要你们的狗命!” 士兵们吓得双腿瘫软,跪在地上不敢多言。 大姐挣扎着坐起来,看着自己手心漆黑的印记,痛苦道: “你……是什么时候下的毒?” 白衣女子故作讶异的姿态,道: “哎呀,你不知道呀?巧了巧了,我也不知道。” “卑鄙无耻!”洛三妹骂红了眼,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姐饱受折磨。 五个姐妹这才意识到,这一路上处处都是陷阱和漏洞,她们五人的性命早就硬生生地暴露在外,是生是死全在他人一念之间,要你生不如死,你便无处可逃。 这白衣女子乃是西域刺客宗的掌舵人,号为“阴阳长老”,人人尊一句如痴姑姑,是江湖上制毒和用毒的高手,这七情散便是她的得意之作,百步之外控毒对她而言也不成问题,反正刺客宗一向喜欢拿正道人士所不齿的事物将他们全然击溃,比如人逃不开的七情六欲。 白衣女子笑盈盈地走到大姐跟前,颇为挑衅地说道:“怎么不反抗了?洛茗,洛神山庄大小姐,堂堂将军夫人,一个欲望之毒就把你难成这样了?哦,我差点忘了,你的男人已经死了,哈哈哈哈……” 洛茗只觉得心痛的知觉已经大过一切,她深知薄云的死全是由玄虚宫一手造成,却苦于自己没有能力为他报仇雪恨,如今还要惨遭恶人们无情的践踏和折磨。 很不甘心。 洛茗鼓起最后的气力狠狠扑向白衣女子,白衣女子当即闪躲开来,却被洛茗夺去了腰间的匕首。洛茗将匕首放在自己颈边,众姐妹都意识到不对劲,哭喊着,劝阻着,而她明白自己体内的毒素已然无解,索性一了百了,只是可怜了活着的人。 “虽然我们洛家儿女一直信奉明哲保身,但绝非是苟且偷生!我洛茗也绝不会任人宰割,更不会为了苟活而做一个出卖自己的无耻之人!因果报应,苍天有眼!” 洛茗眼角含泪,匕首利落,顿时殒命榕树之下。 至此,洛神山庄再无这对相濡以沫、鸳盟和谐的眷侣,自大将军楚薄云在反玄虚宫大战中壮烈牺牲之后,玄虚宫的势力愈发壮大,整个江湖人心惶惶,对相关的人和事都闭口不提,生怕被牵连。洛家更是立刻撇清了与楚薄云的关系,这让洛茗更加心寒。 如今之事,也不过一声唏嘘。 薄云,我来见你了。 “大姐!”姐妹们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却再也唤不醒姐姐。白衣女子倒是没想到这洛茗如此有骨气,夫妇俩倒也一唱一和,只得冷哼一声,命令士兵在榕树下挖个坑将洛茗埋了,随后不顾瓢泼大雨,将四姐妹强行押解上路,谨防再出差错。 过了这道关口,春意不再,故名锁春关。 蓦地电闪雷鸣,榕树在暴风雨中晃动得极为厉害,押解队伍的身影在锁春关口渐行渐远,五妹洛祈频频回头望向那颗榕树,眼泪混合着雨水沾湿了整张脸。 姐姐…… 又是一道惊雷在洛神山庄上空骤然炸开,雨势又大了一些,所有人的心都随之一紧。 “二爷可算来了,夜少爷将房门锁着,谁也不见,东西也不吃。” 一个小男孩端着饭菜恭敬道,满面倦容的洛绍兮敲着房门唤道: “阿夜!阿夜!你快把门打开!” 房间内悄无声息,洛绍兮察觉情况不对,便命令小男孩儿将房门一脚踢开,房间内果然空空荡荡,只留下一扇风雨中摇曳的窗户。 “不好!阿夜恐怕要出事了!乾九,你赶紧通知侍卫们去后山!” 洛绍兮下意识地作出这个命令,说罢又自己先朝后山跑去,乾九赶紧将饭菜放在桌上,像一道闪电奔向总管所。 天空昏暗,昼夜颠倒,狂风骤雨,洛神山庄的后山上更是被暴雨无情侵袭,凹陷处都形成了洪流,一个瘦弱微小的身影在后山上艰难跋涉着,终于来到后山最高处的悬崖边上。 瘦弱的身影在风雨中颤颤巍巍,暴雨让他睁不开双眼,不过这满眼的洛神山庄之景,他根本就没兴趣看,甚至十分仇恨。 但他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娘!你在哪里!”他站在崖边嘶吼着,然而他声嘶力竭却被风雨声完全湮没,他自母亲被抓走便再也没有吃过饭,脸色苍白的他觉得头脑眩晕,好像要死了似的。 他忽然无力地跪倒在崖边,所有的心碎和无助在天地之间显得十分可笑,此刻的他泪如泉涌,在崖上抱头痛哭。 洛绍兮不过一介书生,在这种天气下亡命地奔到崖上,几乎快折了半条命,但看见崖边的阿夜,便振作起来,呼道: “阿夜!快回来!那里太危险了!” “你别过来!” 阿夜大叫着,他小小的身躯还要拼命地承受着暴风雨中的歇斯底里。 “洛绍兮!我恨你!还有那个老不死!我恨你们!你们出卖了娘亲,出卖了四个小姨!” 洛绍兮见他在崖边摇摇晃晃,稍不注意就会失足掉落,心头十分紧张,无奈道: “阿夜,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你先回来,回来什么都好说!” 乾九带着一帮侍卫也登上了铭爱崖,见到夜少爷的处境更是无从下手,他叫道: “夜少爷你不要做傻事啊!有什么气冲着乾九来发!” 阿夜只是十分悲伤地看着乾九,他是母亲和舅舅洛绍兮亲自为自己挑选的贴身侍卫,小小年纪拳脚功夫了得,为人识大体,对夜少爷更是忠心不二,可惜了…… 不过愚忠! 阿夜已经听不见其他人的言语,大雨给予他最安全的屏障,他觉得好累,每天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在乱世之中根本毫无用处,这些富贵人家只会明哲保身,为保荣华而不惜丢弃尊严,也正因如此,玄虚宫才会愈发猖獗。 “爹!娘!阿夜来陪你们了!” 阿夜闭上眼睛,摊开双手向后倒去,任自己坠入无边的虚无,耳畔都是风声雨声,却又渐渐幻化成无休止的缄默。 他的身躯还在颤抖着,原来面对死亡,他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发抖,但都不重要了,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摆脱现有的一切,爹,娘…… “夜少爷!” “阿夜!” 这场暴风雨连下了三天三夜,许多地方都被洪水淹没,整个武林陷入战败后的无力,忧伤如瘟疫一般不断蔓延。 玄虚宫夜夜传出女人凄厉的惨叫声,守候在旁的士兵们全都头皮发麻。 一个银色披风的面具少年躲在宫内一角默默地注视着,眼神复杂…… 十四年,转瞬即逝。 “上回说到,这北原呐,大多时候都是晴空万里,极目远眺之下那叫一个气势磅礴! 北原之北是鲜有人烟的极北雪原,有一个神秘的部落,信奉远古天神,爱观星象,世世代代,诚惶诚恐,连姓氏都是占卜而出——玄氏。 听闻某夜星空似有异变,部落的圣陵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整个部落闹得人心惶惶…… 五年后,雪原一道血光直冲云霄,其后的事情像洪水猛兽一般,搅乱了整个江湖。 这个部落举兵南下,一夜之间端了北原统治者的老巢,还将整个皇族上下屠了个遍,尸横遍野,血染苍野,偏偏天公又不作美,不肯下雨遮掩一番,不出几日,北原上便没了生气。 由南到北,北原的每一处,都是血光。 哎呀呀,太惨了,太惨了。 部落在统一北原后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祝宴会,庆贺了三天三夜,结束之时不知施展了什么妖法,刹那间,一股强劲的雪岚从极北的雪原南下,将整个北原湮没在茫茫雪雾之中,叫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又不出几日,这茫茫雪雾之上竟然腾空造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世称,玄虚宫。 随后这二十年来,玄氏部落不断扩充自己的实力,还将西原恶名昭著的刺客宗纳入门下,成为江湖上又恨又惧的头号势力,野心十足,大有侵吞整个天下的意思。” 一张长木桌,一本泛黄的小破书,一位老者坐在一把老旧的藤椅上,说至此处还喝了口茶,止不住地摇头。 说书人在天鸿城说书已经有些时日了,每天都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听得津津有味,今日谈起了这段江湖往事,更是让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先生!听说中原曾举整个武林之力去讨伐玄氏,结果呢?是不是把玄氏打得落花流水了?”一个门牙还没长齐的小少年挤在人群缝儿里满怀期待地抛出这个问题。 “哎哟你这个傻孩子,看看现在江湖乱七八糟的样子就知道,结果肯定是不好了!上一任武林盟主广招英雄好汉,集结了一支反玄虚宫的大军,你还别说,第一次真打赢了,没想到第二次就……全军覆没!唉!多少条江湖好汉的性命哟,这盟主一家算是一世英名尽毁,后来就落魄潦倒了……” 老者又是一阵摇头叹气,不忍再说下去,手中一碗清茶也凉了许久了。 一个扎着两个辫子的小姑娘倒是愁眉苦脸道:“听说玄虚宫的都是大坏蛋,他们要占我们的家园,抢我们的漂亮姑娘,杀我们的大英雄!……呜呜呜呜……” 小姑娘说着说着竟哭了出来,晶莹的泪珠从涉世未深的眼眸中滴落,惹得众人也黯然神伤,不过老说书人只是默默叹口气,又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众人仿佛抽离的魂又被牵引了回来,个个伸长了脖子洗耳恭听状,只听老先生摇头晃脑道: “力挽狂澜者,当武宗也……” 已薄黄昏,今日的说书告一段落了,众人惊觉时光飞逝,大抵能体会烂柯一梦的滋味,于是纷纷散去,只有小姑娘还一直拉着正欲归家的老说书人: “爷爷,爷爷,武宗后人有什么厉害的呀?” 老人家一边慢慢悠悠地朝南边的不归山晃去,一边同小姑娘胡诌道: “大抵是这霍家人武功一流,谁都打不过吧……” 小姑娘将老说书人送到天鸿城南门外,便与其挥手作别,自己一个人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心里不知想着什么,竟忘了不久前的神伤落泪,倒是觉得喜滋滋的。 老说书人面色愉悦,哼着小曲,出了城郊便进了山路,一阵山雾飘渺,老人的身影湮没在雾中,再无踪影。 天鸿城是中原第一大城,繁盛热闹,已有几百年的历史,风雨之中屹立不倒,只是住在城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人界的地域分界很简单粗暴,大概是天神不愿多费心思,北边划块地叫北原,南边划块地叫南原,以此类推而有了,北原、南原、东原、西原和中原,五原各有千秋,也有着各自为首的势力,人们过着大同小异的生活。 不过五原之间的关系也并非十分融洽,时不时有各种摩擦,各自还暗藏内患,如今纵观江湖大势,西原因为一场天灾成为荒原,却诞生出了一支精锐的刺客宗,以邪欲为立宗之本,北原又建立起江湖闻风丧胆的玄虚宫,东原背叛中原而投靠北原,南原因鄙视中原对抗玄氏的无能而与之划清界限,中原虽然势单力薄,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北原也颇为忌惮,这整个武林算是一团糟。 说书人第二天再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