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非常冷,加上瘟疫流行,世道艰难,即使是东都府城,才傍晚时分,路上也再见不到一个行人,只有苏月独自走在寒风里,孤寂的身影摇摇欲坠。 苍白的容颜,凌乱的枯发,佝偻的背;手中握了一截枯树枝,弯曲的右腿虚点着地,布满补丁的裤管上还残留着暗黑的血迹。 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却枯槁的宛如风烛残年。 强撑着瘦小残破的身体,苏月颤巍巍地走到了洛河边,目光浑浊呆滞,就那样望着河水,面容哀戚。 苏月这一生,可谓命途多舛。出世不过三月,她娘就撒手人寰;哥哥新婚不久,爹爹又在上山采药途中不慎跌落悬崖。之后,不到半年,嫂子便把她卖给了奇峰镇的周家做童养媳——若只是做童养媳到没什么,偏偏那比她大三岁的“丈夫”是个混世魔王,平素里只知道捣蛋使坏欺负她,婆婆和当家的大伯也经常辱骂嫌弃她,二嫂更是将她当牛做马的使唤。 她自恃出众,容貌也不错,不甘就这样被欺压一辈子,便寻了个机会逃出了家门,谁想……这世道,纵使算不上乱,但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离了家又能去哪里寻得好营生? 几十年来,虽也凭借天生的好模样享过几年荣华富贵,但更多的还是遍尝人间辛酸。几度嫁人,都没有好归宿,还曾沦落青楼,甚至被丈夫卖身抵赌债。 被卖后,她收了所有骄傲,什么都顺着丈夫心意,只妄求有个安生之所,却不想那人也不是个好的,喜欢喝酒不说,还脾气暴躁,一喝醉了便不讲理,稍不顺心就打她。即使她一切都忍着受着,却还有家婆因她多年无所出横挑鼻子竖挑眼。她心知自己已人老珠黄,不可能再嫁,只能在丈夫的打骂与婆婆的白眼中忍辱偷生。 本以为就这样聊度残年了,却不想还遇上饥年,如今更被丈夫打断腿赶出了家门…… *** 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滴在手背上,灼痛了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良久,苏月狠狠咬了咬牙,猛地扔下手上树枝,一瘸一拐地走下了河堤。 从岸边用作浆洗的石台上纵身跃下,不过瞬息便已没顶,徒留河水溅起无数代表她决心的水花。 即使是冬日,这河也还有丈许;冰冷的河水漫过全身,从口鼻灌入。苏月本能的挣扎了一下,又默默放弃,任由身体向下沉没。 生平事迹一一闪现在眼前,苏月突然出奇的平静。思想放空,身体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唯一遗憾的,大概就是从离开周家后便再没有回过家吧?那么多年,都未给爹娘上过坟……她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跳早了。 慌忙挣扎,想要离开水面。却只看到一片朦胧,手也只抓住了一把滑溜溜的水草。 隐约间,她似乎见到了一抹白色的身影,正对她说着什么,周遭还夹杂着各色水鬼的声音,似不满,又似哭号…… *** 乌云遮住了弯月,落下一地昏暗的影。池塘里蛙声和着虫鸣,热闹里更显出小镇的静然。 小院中梧桐的树影映在窗纸上,斑驳如人心。身着里衣的小女孩蜷身坐在床上,睁着大眼愣愣的瞧着四周,茫然而又带着些莫名的欣喜。 记忆中的窗户,记忆中的床,记忆中的房间,记忆中的小身板……可是,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身体里微弱的心跳是怎么回事? 她,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她甚至都还记得水漫过脖子时的窒息感,还记得生死之际迅速闪现的平生事迹,还记得自己魂断之地与她一同哀泣的鬼魂……所有的一切都证明,她,已经死了。 可是,天旋地转间,再睁眼,却又再次感觉到了熟悉的心跳? 这诡异的事情让苏月觉得脑袋发蒙,良久才恍惚反应过来。 她还是她,却又已经不是她——这具身体,是幼时的她,而她此刻所在的地方,是她以前在周家住的房间——此时她头上缠着纱布,应该是十岁那年被混世魔王推进旱井里摔破头的时候,正是她被卖到周家两年半之时。 难道……这是老天开眼让她重来一次吗? 想到这,苏月激动得浑身颤抖,忍不住喜极低泣。 *** 正哭着,忽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后,有人从里间探出头来大声道:“干啥呢?大半夜的嚎丧哪?” “啊!”突然响起的粗嗓门把苏月吓得小声惊呼了一声,抬头便见一团白影走出来,因为光线太暗,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是听他恶声恶气的口气,想必定是很不耐烦的。 来人穿着白色中衣,身长五尺,不高,但头发披散着,看起来跟鬼故事里的白无常似的。苏月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愣愣的看着对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少年,正是她曾经的“丈夫”。不过因为她逃的早,两人根本没有圆过房,苏月对他的印象早已模糊。 然此番再见,想到恍然一梦间,二十年便过去了;苏月不禁百感交集,伤感之余又觉得有些亲切。 月亮不知何时走出了云层,清冽的月光从窗户撒进来。因为刚好面光,苏月很轻易便看清了对方的样子,蓦然竟觉得有七分熟悉。 但是,他们分明二十多年没见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间,见少年一步步走过来,虽然年纪不大,却莫名气势迫人——恍如一道光划过脑海,苏月猛地想起前世朝廷一直在通缉的马帮二当家,瞬间惊得小脸惨白。 若没记错,那人从十年前开始就一直被官府重金悬赏着,画像隔一阵便铺天盖地挂满各大城池,就是她跳河前不久还看见过,只是直到她跳河那时也没见被抓住。 那画像上的脸与眼前的脸有着八分相似,只是下巴上多了一把大胡子,脸上多了一道疤,眼神也更凶狠些…… 那人叫什么来着?噢,对!好像是叫周睿! 苏月凝神想了一会,不禁心下又是一惊,心中八分猜测顿时证实变成十分:眼前之人,她依稀记得似乎是叫小海,但这只是乳名,大名的话……原本似乎是周成睿,但因为幼时从山上摔下去差点去了命,好容易救回来,他爹娘去城隍庙还愿,遇到个云游的道长说他名字里家族排行的“成”字和八字不配,于是便划去了——“周成睿”去了“成”,那可不就是“周睿”嘛! 想到前世通缉榜里杀人不眨眼的马帮二当家正朝她走近,苏月被吓得不轻,直接一翻身便往床里面爬去。 周睿见状愣了一下,隔一会反应过来忍不住就开口骂道:“死丫头你藏什么!我又不是要打你!” 苏月缩在帐子角的阴影里,瞪大眼睛看着他,一副害怕防备的样子。周睿气得想扑过去把她拖过来打,但是临动手突然想起什么,顿时像被点了穴一样僵了一下,然后看了看她头上缠着的白布,静默一会才勉强放缓了语气道:“过来。” 苏月惊恐地摇头,又往里缩了缩。她动作幅度很小,周睿根本看不清,但见她半晌没动,便知道她是在怕自己,顿时更加来气;但顾及到前几天他爹拿出来准备赏他结果被他娘寻死觅活拦住了的大马鞭子,到底还是没敢动手,只是不耐烦地斥道:“让你过来没听到吗?赶紧的,少爷又不会吃了你!” 苏月抖着小身子动了动腿,却好半天没挪动位。 周睿终于耐不住性了,直接一手撑床压下身,另一手抓住她脚脖子一拽便把她拖到了床边。 “啊——”苏月吓得都快哭了,忍不住尖叫了一声,下一瞬却被周睿的手掌捂住了嘴。 周睿瞪着她,语气中难得有些惊慌:“要死了你!叫那么大声!”说着似乎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声音也不小,又压低声恶狠狠威胁道:“要是吵醒爹害我挨了板子,我、我就再给你推井里去!” 苏月一时没反应过来,睁大眼睛仰面看着他,倏然猛地忆起他如今也不过才十三岁,还是够狗都嫌的屁大小孩,跟以后天不怕地不怕的马帮二当家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顿时松了口气。 心神一放松,再看对方那色厉内荏的样子,不禁又有些好笑,继而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